桃李春风

　　骆尧跟唐烨和编辑一起合计了一下，虽然他毕业就转正了，收入也不错，但还是全职写作更赚一些。于是开年之后，老板给他把钱结了，他就和老东家好聚好散了。
　　他的编辑叫李呈枫，话多，嘴皮子还特别利索，每次他们仨在一块儿说话，骆尧都跟隐身了一样，说不上几句。
　　明明讨论的是他下一本写什么，另外两个人聊得比他还眉飞色舞。
　　明明他跟唐烨认识的时间比较久，在他们仨拉了个群之后，另外两个人却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迅速熟络了起来。
　　他更文时速五千的手速都赶不上这两个人在群里叭叭叭。
　　明明——
　　李呈枫：@唐陌阡大大大大！我们给你选好下一本的题材了你来看看，挑一挑，你有其他想写的也行，现在这本看进度大概再有半个月就能连载完，可以开始拉新的大纲啦！
　　骆尧：不拉，累，休息一个月。
　　唐烨：什么？大大要断更？惊恐.jpg
　　李呈枫：哇哇大哭.jpg
　　唐烨：抱头痛哭.jpg
　　骆尧：……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和评论区是属什么的，这两年勤勤恳恳喂给他们的粮就像倒进了无底洞一样，最近甚至发展到因为他的最新一更里标点符号比上一更多开始哭他学坏了，变水了。这明显是无妄之灾，绝不能姑息。
　　唐陌阡大大冷酷地从存稿箱里扒拉出一万字，凑齐今天份的两万字，关掉了后台页面。他现在的打赏很稳定，所以日更也稳定在两万字。评论区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货币都通货膨胀了他的更新怎么不跟着一起增加的话，他也没管，那大部分社畜的工资还从来不见涨呢。
　　企鹅群里有一条新消息。
　　唐烨：大大上次写那条小少年支线的时候我就特别想看他写一本意气风发少年人仗剑走江湖的武侠，没有大大的文看我可怎么办呀，抹眼泪.jpg
　　唐烨第一次这么说话的时候，骆尧一边震惊一边信了。他压根不能想象这种话从唐烨的嘴里说出来。结果后来唐烨跟他说，说确实是说不出口：“但是打出来还挺顺的，很有意思，你要不要也试试？”
　　骆尧：这就不必了！
　　后来他知道了这世界上有贴吧这种东西，而且有很多人在玩。
　　再后来，他发现唐烨之所以有时候会睡得很晚，除了跟齐天纵一起在副本里灭得死去活来这个原因之外，还可能是因为在贴吧和他的评论区流连忘返，跟他的读者聊得太开心了。
　　虽然感觉有点羞耻，但这是真的。
　　唐烨自己的号叫温穆然，在他的评论区里比较活跃，不仅言之有物还偶尔能掉落一点别人都不知道的料，很受他的读者欢迎。齐天纵给加的土豪特制皇冠标签（十万打赏专属）只在最初的日子里让唐烨消停了一点点，看习惯了之后，唐烨就能无视这个小小的装饰物了。不过其实刚发现自己ID跟了个特别显眼的皇冠的时候，唐烨还找齐天纵据理力争了一个下午，得到的也就是改小改素了一点点而已的结果。
　　骆尧叹了口气。
　　他现在知道唐烨其实只是在经常性发挥夸张这个修辞手法的作用，也许打出“抹眼泪”这三个字的人甚至是在笑的，可如果是唐烨这么说的话……
　　骆尧：那你帮我拉大纲吗？
　　唐烨：来来来！

　　骆尧不是不能自己拉大纲，开第三本的时候，他就自己写过大纲了。不止大纲，他还照唐烨带着他做过的那样，认真做了各种细节设定，全部整理在纸面上，电脑里也有备份。
　　当时唐烨忙得没空看社交软件，实在分身乏术，所以真正开始动手更新之前，骆尧能参考的只有李呈枫的意见，可对方如何拍着胸脯保证都没能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没有唐烨把关，他总觉得不踏实。
　　这种不踏实感连开新书之后对他而言相当不错的数据也没能完全缓解。他卡文的次数多了起来，时间也长了起来。每次写不下去，他就回头翻一翻唐烨给他发过的各种资料，再看看唐烨给他改过的第一本初稿。他思考的时间变多了，渐渐地能总结出一些自己的办法，包括怎么解决卡文和卡大纲。
　　李呈枫说这是好事。
　　而唐烨曾经说过，在他看来，骆尧写故事的执念和动力基本来源于他对小说的热爱，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你之前的尝试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是一个足够水到渠成的过程，还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必然。你看了很多很多的书，不管这些书质量如何，对你而言都是一种积累，都有可能成为你写作时的储备。而在你的阅读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你开始尝试用稚嫩但也许充满想象力和灵气的笔触来写一个属于你的故事。这不一定要有什么契机，可能是你看到了一个不满意的结局，也可能是你有了一个很喜欢的想给他写一个新故事的角色，还有可能，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突然在某一个时刻，你拿起笔，有了想要把脑海里的东西变成文字诉诸笔端的愿望。”
　　骆尧心说压根没有这么浪漫，他只是从小就爱在新华书店蹭书而已。其他孩子在田间地头撒欢的时候，他经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跑去书店，一坐就是一天。那是他儿时最爱的休闲娱乐活动，是在上学、帮着父母下地干活和照顾年幼的妹妹之外，无论如何都要挤一些时间出来做的事。
　　邻居和老师都夸他，说他喜欢读书，成绩也不错，以后一定有出息。那时候的骆尧对有出息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有一年，爸妈在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里，给了他一套金庸全集。
　　妈妈说是赶集的时候看到的二手书，不贵。
　　可是那么四大本精装书，当废纸都能卖钱。
　　他们家那个月没吃上肉，可他记得自己啃馒头都啃得有滋有味。
　　骆尧一边回忆一边打字：那时候我上小学，字都没认全。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这样也能看下去了。
　　唐烨：小学？这么早？
　　骆尧：嗯。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笑傲江湖》，尤其是男主角第一次在水里见到女主角面纱下真容的那一段，反复看过很多遍。
　　反复看过那么多遍之后依然没完全看懂，可能还需要结合电视剧来理解。
　　唐烨：为什么是这段？
　　骆尧：我也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看书，一看就看了这么多年。认的字越来越多以后，他能看懂的越来越多，阅读范围也越来越广。新华书店里的书，无论是什么题材，只要看得下去，他都会去看。
　　他明白唐烨的意思。就像水满则溢一样，读书这件事本身没有尽头，读得再多，文字也不可能把他的脑袋装满，但他的热爱以另一种形式反馈了出来。
　　而这只能作为一个开始。
　　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这样的开始足够珍贵朴素，却远远不够。

　　骆尧熟门熟路地拎着菜上门了。
　　照例是吃完饭之后，他们俩开始干活。
　　唐烨在一摞本子里找了找，掏出一本给骆尧：“这是我之前想的。”可以算作读书笔记。
　　第一页还是他们拉大纲的格式，到了某个剧情点，突然就断了。骆尧往后翻，看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最长的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小故事，不超过一页，最短的不过寥寥数字，有具体情境，有设定，还有一些，骆尧看不出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好看。唐烨写出来的文字读来和平时与他们说话有很大不同。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里面他看不懂的典故、生僻字和引文多了，却依然流畅自然，并且幽默风趣。
　　骆尧毫不吝惜地把从评论区学来的彩虹屁吹给了他哥听，把人给逗笑了。可能是用词太浮夸，他哥明显不相信。
　　“你……”骆尧迟疑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你想了这么多，写出来一定很好。”
　　“可是自己写很慢，我想早一点看到。而且，我更喜欢看你写的。”能躺着看别人写的文为什么要自己动手，他好不容易手把手地把骆尧带到今天这个水平，离梦想中躺着看更新的日子已经很近很近了。
　　骆尧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笔记本上：“可我写得不……”可我写得不好，远远不及你。我现在更加能够体会这中间的差距，也许这辈子我都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你进步很大也很快，写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唐烨打断青年的妄自菲薄，“相信我吗？”
　　“信。”骆尧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最喜欢你写的故事，比起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文字都更加喜欢。故事虽然由文字组成，但空有华丽的词藻，读到它的人也无法把它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待。判断一个故事好坏的标准，你现在比以前清楚得多，无论是规整到能直接出版的文字还是充满美感甚至画面感的文字，对一个好故事来说都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决定性的东西。我从前对这个领域了解不够，第一次给你改初稿的时候标准太过偏颇，导致你今天依然在这方面苛责自己，这是我的问题。”
　　骆尧看唐烨还要往下说的样子，急急开口道：“哥我可以的！对自己要求高一点不是什么坏事，我现在时间多了，我可以慢慢写的！”
　　唐烨无奈道：“我听老李说你卡文。之前太忙，也没顾得上你，这两天我找朋友问了问，其中有一个就提到了过于在乎文字表述这点。我怕抠字影响你的思路。”真的不用在这一步上就卡死在万分之一差错率以内的。
　　“不是这个原因。”
　　卡文对大部分写作的人来说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发生，区别只是卡多久而已。有些人卡着卡着就太监了，而有些人选择硬上。硬上不是不行，但如果硬上一次解决不了问题的话，写的人可能会越写越痛苦，看的人也会越看越觉得不对。
　　写到第三本才开始正经卡文已经很令人羡慕嫉妒恨了，而这种卡顿更多的是出于他最崇拜最信任最能给他勇气和底气的人并不在他身边，在探索全新未知领域时的不确定性增加了，所以自然需要更加谨慎小心，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骆尧想了想，说道：“我现在是写完一个剧情点就会再对照大纲回头看一遍，写大纲和正式动手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会有新的想法，我就试着写写，写完之后连起来看，有时候会更流畅，而有的不好，就删掉了。这样写写停停，就会比以前慢。”
　　骆尧的写作生涯有那样一个开端，在唐烨和李呈枫看来，他在这条路上要克服的其中一个巨大难题就是，如果有一天，那些溢出来的灵感无法撑起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他该怎么继续走下去。而在他们俩都还没做什么的时候，骆尧自己就摸索出了一些办法。
　　老李说得不错，孩子确实长大了。
　　唐烨听着骆尧跟他讲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欣慰地几乎要抹一把眼角不存在的泪。
　　骆尧讲得断断续续，边想边说，很努力地试图把这些日子没来得及告诉唐烨的思考都说给对方听，证明自己没有偷懒，一直都有好好遵循他们从前的习惯，虽然平均时速变慢了一点点，但是现在时间比从前多了很多，他能感觉到自己对故事的掌控程度更高，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他依然走在他们规划好的路上，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动摇和焦躁。
　　唐烨的微笑和专注倾听给了他很大鼓励，等说到口干舌燥，他才惊觉夜已经深了。
　　新大纲一个字没写。
　　“明天再说吧。”唐烨不以为意，“客房你上次走了之后我没进去过，你再自己收拾收拾？”
　　骆尧点头应下。
　　唐烨又提了一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早点睡，熬夜太多人会变傻的。”这是过来人痛心疾首的经验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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