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止
她坐在摇晃的长途汽车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晕眩感突然再度铺天盖地而来,她忍住呕吐的冲动用颤抖的双手从钱包中取出护身符贴近胸口,那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够让她迅速恢复精神的奇妙法宝。
她承认一天前家庭医生的话令她感到了一瞬间的焦躁与不安,然而当她想到不久之后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她的心情便再度变得如秋日的湖面般平静无波。
一股热流倏然涌入她的脑海,她粗鲁地撕开多年以来一直视若珍宝的护身符,将其中的内容物——数张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被折叠成极小的正方形的纸片倒在手心上。那是年少时代的她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从报纸上剪下的、曾经轰动一时如今却早已淡出人们视野的旧新闻,而它们正是那枚能够让她迅速走出所有晦暗情绪的护身符的,真正意义所在——
“渡月高中女学生离奇遇害尸体惨遭电锯分割”
“毫无蛛丝马迹的完全犯罪专案组侦破进程陷入瓶颈”
“开膛手杰克二十世纪末再临渡月高中碎尸案受害者又增一人”
“连续残暴恶行突然偃旗息鼓电锯狂人真面目仍在追查当中”
署在最后一页新闻末端的日期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三十日。那一年她十六岁。
她在青春期曾极度迷恋芥川龙之介,那个被幻觉与安眠药扯断神经的男人有一张苍白淡静的脸,字里行间浓墨重彩的绝望感令她痴迷不已。她将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上了发条般反反复复地观看《罗生门》,试图从这部没有任何色彩的电影中,窥探到人性身处最鲜明亦最隐晦的颜色。
成年后的她沉溺于欧美文学,很快便淡忘了男人的冰冷彻骨的笔调与棱角分明的容颜,却偏偏对他留下的一句话念念不忘。
男人说这世间最美的颜色是蟾蜍舌头的粉红色。
她蜷缩在床上紧紧攥住手中的书本,瘦骨嶙峋的身体像发疟子一般浑身颤抖,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话,直到它们如同冰雪般融化在她的唇齿之间,蔓延出无边无际的苦涩与苍凉。
她在十八岁那年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素来言语犀利且见解独到的《朝日新闻》对这本书作出了如此这般的评价——真相如此丑陋难堪,令人不想看到结局。
鬼才松山的神话,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在世间谱写。
她轻轻眯起双眸,透过玻璃泻入车窗内的阳光明媚到刺目。她忽然无端感到自己终究只能习惯黑暗,而光明于她而言是那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并非她的过错,并非任何人的过错,一切从她十六岁那年开始就已注定,或者还要追溯到更加久远的从前,从她携一副无可救药的丑陋容颜降生于世上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注定只能归于黯淡。没有怜悯,没有恩慈,没有救赎。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将迈向终结。
男人的微笑又一次在她的面前明明灭灭地绽放,琥珀色的瞳仁沉静而温柔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她微垂眼帘低喃着那个男人的名字,月见莲,月见莲,月见老师。寂寥的情愫宛若生于阴湿冷硬的石壁上的青苔,在她的干涩的眼底浩浩荡荡地蔓延开来。恍惚间她仿佛听到男人清浅的嗓音激起琐碎的尘埃在空气中不安地羁荡,喧嚣过后一切终归寂静。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出车窗外,泛黄的纸片在摊开手掌的瞬间随风飘散。她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会需要它们,再也不会需要任何怀念与救赎的凭证。所有烦恼与困惑都会迎刃而解,她即将迎来无限灿烂的新生。她已经迫不急待。
她压抑住心底迅速膨胀起来的愉悦与期许,静静闭上双眼将脸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光影交织的曼妙幻象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中轻盈地铺展开来,一切都美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光辉万丈的绚烂结局正等待在前方。
——只要不触及丑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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