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非鱼

　　转眼大雨倾盆，不知是雨点子还是冰雹拳头一般砸在我脸上，我看不清路，在雨中乱冲乱撞，这时才忙不迭刹住脚，摸索着搀扶起对面的人，连声道歉，“村长，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你！”

　　“欸你个咸鱼精，拐着弯骂我矮是不是？”对面干瘪瘦小的老头吹胡子瞪眼，举起一只黄花梨拐杖砸过来。这拐杖比他本人短不了几寸，村长力气又小，也不知怎么运用的这般得心应手的。

　　我护住脑袋，岌岌辩解，“不不不，祝贺村长施法求雨成功，您，您真是咱们焦土山的大福星！”

　　这话原本发自肺腑，村长却不知为何更加气恼，幸亏我腿脚利索，不等他一拐杖砸下来，堪堪避开，溜之大吉。

　　最近这一百年来，焦土山没有落过半滴雨。自我记事起，焦土山的气候便十分奇诡，前一百两白虹贯日，极昼不熄，后一百年下了整整一百年的雨。无数草木虫鱼浮尸漂水中，民不得不筑巢于树，靠野果鸟蛋果腹。

　　如今眼见着又要大旱一百年，村长屡次兴风作浪，率领一众信徒布阵施法求雨，老天爷却从不曾给过面子，村长最后总是落为笑柄。

　　今日村长却是撞上了大运，天公竟当真下起雨来，足以让他炫耀个一两百年了。

　　满地被雨水打湿的符纸，此时朱砂的颜色渲染出来，一地刺目的红泥。

　　我绕过村长求雨的祭台，围在祭台边的村民见我横冲直撞，骂骂咧咧的闪身避让。

　　“阿绯，我家的篱笆你什么时候去修啊？！”

　　“狗崽子，天都下雨了，你还不来给我砌墙？！”

　　几个人挥舞着拳头冲着我的背影叫喊。我边跑边道歉：“实在对不住！我立即就来！”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派迷蒙，这下好了，我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分辨不清。

　　幸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幢木屋，隔着雨雾草草辨别了一番，居然是我自己的茅屋！这大概正是俗话说的“老马识途”吧！

　　我推门而入，冲进浴堂，想快些烧一大锅热水泡澡，没成想浴桶里已有了满满一桶的热水。

　　我怔愣片刻，很快放下心来，因今日有笈冠礼，我从昨日起便心下惴惴，忘记自己烧了热水也是情理之中。

　　妙哉妙哉！我心下默默向自己道了谢。湿衣裳贴在身上委实难熬，我架好屏风，立刻脱了衣裳钻进澡盆。

　　热水氤氲，解了我一身寒意，我舒服的轻叹了一声。外间雨声大作，格栅窗外，天际漆黑如墨，一道闪电下来，像是要把这乾坤劈成两半。我舒舒服服的泡在澡盆里，真真是再惬意不过。

　　这时我才想起格栅门似乎还没有落栓，索性我这茅屋里两百年间也无人来过。哪家邻居想要我帮忙去干活，也只在门口吆喝一声，此时暴雨倾盆，更不会有人来，我全然放下心来，周身舒爽，几乎有些昏昏欲睡。

　　身为鲊妖，果然是在水中最是自在。这浴桶是我废了许多心神，用上好的木料做的，不但可以泡澡，还可以戏水，于我这样的鲊妖再合适不过。

　　我心情大好，撩起一点水花。蓦地觉得今日这澡盆比往常更要舒爽几分，似乎空间也更大一些。莫不是因为此时心情爽利，连这澡盆也显得更让我中意了？

　　我索性没入水中，不曾想这时，却听得木门“哗啦”一声响。

　　我一个激灵，吞进去几口洗澡水，差点在这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澡盆里溺毙，但那声息又忽然停止，再静静听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我透过屏风向外间看了一眼，不见半个人影。或许是我们鲊妖祖上生存环境过于恶劣，养成了这杯弓蛇影的习惯，偶尔会产生幻听也未可知？

　　又仔细分辨了须臾，确认并无声息，我才略略放心下来，泡澡的兴致却减了大半，只想着快些把自己拾掇好。我去取屏风上的衣裳，平日里我一向将换洗的衣裳搭在屏风上，伸手一摸，衣服是在屏风上无疑，摸上去却有些怪异。

　　我的衣服素来都是自己缝制的，用最粗陋的麻布加上各色果蔬汁晕染，针脚毫无章法，自成一派，勉强能算作衣裳，我手边这衣裳却是冰冰凉凉，柔滑得像水似的，这触感有些似曾相识……

　　恍然大悟时，鼓起勇气定睛一看，手中竟是一件妃色的丝袍……

　　在我所知的人中，喜穿绯色丝袍的人并不多。我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方才闯入房间之后的种种蹊跷串成一线，汇聚成一个十分可怕的猜想……

　　我被这猜想吓得不敢动弹，手中的丝袍火炭一般烫手，又不敢丢弃，再一看，我那一身湿漉漉的旧衣裳就放在屏风后面的杌凳上，此时我若是从澡盆里出来，□□的溜过去取衣裳可还来得及？

　　然而一瞬过后，我的这些希冀便被残酷且骤不及防的现实打破。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嗤。因是小半个时辰前刚刚听过的声音，此时我瞬间就分辨出来了。

　　分明是蜻蜓点水，飞花轻梦般的一个小小的声响，却吓得我魂飞魄散。

　　“噗”的一声，我又没入水中，用力过猛，水花四溅，原本浴桶里的水便只没到我的肩膀，如今又洒出去一些，我的发顶堪堪曝露在外面，所谓藏头露尾，掩耳盗铃，用来形容我此刻的模样再贴切不过。

　　然而站在我背后的人又没有声息了，这次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只觉得羞耻到了极点。

　　“噔噔。”似乎是手指叩击屏风的声音，可怜我一颗原本并不怎么强硬的小心子被这声响心吓得猛然一缩，险些心爆人亡。

　　须臾，又是一阵脚步声。不过，这脚步声似乎是朝门外行去的。紧接着，传来木门被打开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雨声顿时分明起来，很快又随着关门的声音止息，屋子里再无其他声响。

　　待我确定屋子里万无一失，只我一个喘气的生物，我才慢慢从水中探出头来。果然四面再无旁人，我侧头看向屏风上，微微一怔。屏风上多了一身素白色的衣裳。

　　难道方才那人叩击屏风，只是想借我一身衣裳穿？委实不可思议。这个名叫灼灼的人虽与我毫无交集，好歹也算眼熟，他绝不是这等为人着想的良人。该不会是暗中使了什么计谋要捉弄我一番？嗯，这衣裳穿不得，绝对穿不得！

　　顷刻之后，我已经将那素白袍子齐齐整整的穿戴好了，又斟酌了半晌，终于决定推门走出去。这衣裳带着箱底微微的潮气，并不分明，更有一种与灼灼同样的衣香，我穿在身上甚是怪异，似乎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似的。

　　我恍恍惚惚，像是在最最荒诞的梦境中行走。我竟穿着灼灼的衣裳，周身被与他如出一辙的香气萦绕，更重要的是，我进了他的宅子，还在他的浴桶里泡了澡！更更可怕的是，方才我分明已经被他发现了吧？！

　　我环顾四周，也不知灼灼此时在何处，方才听他推门出去，外面风雨交加，他能去哪儿呢？
　　若是这副模样正好被他撞见，我定然要当场羞愤而死！

　　我谨小慎微的推开门去，从门缝儿里向外窥探，没见人影，稍稍放心，探出一只脚，趁着无人注意，还是赶紧溜之大吉方为上策！

　　谁曾想前脚刚踏出门，便听到灼灼悠悠然道：“方才官人还嫌弃灼某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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