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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夺魁
刚才跑得太急,我站在场中仍是不住气喘,只好以一手按住胸口,想要平复气息。
那陶二公子歪靠在椅内,脸上却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见我半天也不开口,便扬声问道:“姑娘今日是演歌舞还是弹乐器?”
我扬了扬手中的牙板道:“唱曲。”
陶二公子笑道:“姑娘言辞简洁,倒是个爽快人,但不知姑娘演唱何词?”
我站了一会,气息已然平顺,听见他问,便敛衽一礼道:“《诗经•国风》里有一首《绿衣》,其词正应清明之景。”说罢,我不待他拍掌,便向乐师点头示意。
霎时,一缕清越的笛音悠悠传来,我执起牙板,随韵而拍,待笛声稍歇,我敛眉低首慢慢启唇婉转低唱。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歌声里,往日在家时母亲挑灯裁衣的样子宛在眼前。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歌声里,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母亲带着嗔怪薄责的教训。
牙板在手里缓缓拍响,笛声却骤然变得高昂起来,仿似一只云雀直窜云霄。我仰头看着天上四合的灰云,觉得眼睛发酸,索性放开歌喉,追逐着那缕笛音同上云端。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娘亲,你在天上可知道我日日都在想你?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娘亲,你可知你与父亲死后我被奸人所陷,落入烟花?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娘亲,你可知我没有人引导,在这世上走得步步艰难?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娘亲,你可知我夜夜在梦里找你,却总是在遍寻不着后哭着醒来?
歌声和着笛音如风筝断线,渐渐隐入云中,一颗眼泪此时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滚落腮边,我抬手装作拭汗,将泪痕抹去,一转眼看见陶二公子的眼中,竟隐然有泪。
呆立片刻,刚才唱歌时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周围一片静默,竟无一人置评,心里不禁有些惴惴的。
蓦然,一声清脆的鼓掌声打破了沉寂,我抬头看去,却是陶二公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正注目着我微笑鼓掌。周围众人好似被惊醒了一般,也纷纷鼓掌,几个艄公甚至叫起好来,
我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羞涩地低头想赶紧退场,那陶二公子却忽然走到我面前站定,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时也不好走开,只好在脸上堆出微笑呆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只是优雅地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扯着袍袖向我深施一礼。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也忘了还礼,忙不迭地向一旁跳开,却不料脚下踩着几块小石子,没有站稳,登时向一边歪去。我双手乱挥,身子却眼看要撞到地上了,心底不禁大为懊恼,此番非得在众人面前出丑不可,只求菩萨保佑不要跌得太难看了。
我心里正念佛呢,腰上突然一紧,一只胳膊捞住了我,随即眼前一花,我便伏在了一具胸膛上。我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却听得身下“哎哟”一声,低头一看,却是我的手按在了那人的肚子上。我的脸登时红透了,赶紧站起身,一双眼睛却只敢看向地上。
此时刘四妈和庆春赶来了,我连忙躲到她们背后,刘四妈却非要将我扯出来去向那人道谢,我没好意思看人,只低头草草的福了福身便回头拉了庆春回船。
船舱内只有金儿和秀月,一江春的四女却不在,想来是上岸候场去了。金儿和秀月一见我便拿帕子握着嘴笑,庆春更直接,索性蹲在地上大笑起来,也不管刘四妈规定的笑不露齿的仪态了。我被她们笑得又羞又恼,一甩帕子走到窗边坐下。
笑了一会儿,庆春拉着金儿和秀月也到窗边挨着坐下。庆春忍着笑问我:“妹妹今日唱得好极了,只是后来好好地怎么跌到别人身上去了?”还未问完,几个人便撑不住又笑起来。
我瞪了她们一眼,气道:“还不是你那个陶二公子,好生生的向人行大礼,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我哪敢受他的礼,只好赶紧闪开,谁知一个不稳,差点摔一跤。”
金儿听我说完,便回头向身边的秀月笑道:“陶二公子原来是庆春姐姐的人,恭喜姐姐!”二人边说边促狭地向庆春施礼道贺。
庆春从椅子上直扑过来,笑道:“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我连忙躲到金儿身后,金儿作势拉架,一双手却摸到庆春的肋间呵痒,庆春登时笑软在椅上。
几人正闹着,却听见门口刘四妈咳嗽一声,便赶紧放手起身坐好。刘四妈一脚踏进舱门,先瞪了我们一眼,又回头向身后笑道:“张公子请进。”
庆春、金儿等一听有客,连忙站起来走到舱门口迎接,我跟着她们走到门口,刚低头站好,只见一个穿紫色织金锦袍的身影迈进舱内,在我面前顿了顿,便被刘四妈让到舱内去了。
刘四妈将来人让到上座坐好便吩咐庆春去沏茶,我随金儿、秀月两人站在刘四妈身后,心里正嘀咕着不知来客是谁,庆春却走来将一盏茶塞进我手里。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冲我身后努了努嘴悄声道:“去献茶!”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将茶塞回她手里。庆春好笑的瞪着我,我正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自己去呢,耳边却听刘四妈问道:“绿云,怎么还不将茶献上来?”我背上登时一僵,只得接过茶杯,转身走到几前放下,嘴里小声咕哝了一声“请用茶”便想退下。
刘四妈一把将我拽到她身边,转身对那紫袍客人笑道:“我这个女儿一向不曾出门,待客之道一毫不懂,公子万勿见怪。”说完,她又对我说道:“绿云,这位就是刚才救你的公子,还不快来道谢?”
我脸上登时飞红,连忙走到那人面前福下身道:“绿云多谢公子援手。”
那人见我施礼,忙离座伸手将我扶起道:“刚才是小生唐突了,还请姑娘莫怪。”嘴上说着话,他的手却扔扶在我胳膊上没有放开。
我脸上一阵发烫,轻轻挣了一下,他连忙将手撒开。我抬头悄悄看了一眼,那人却是个年轻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此时也闹了个大红脸,颇有些讪讪的。
我转身走到刘四妈身后站好,听着刘四妈与他闲扯,心里却疑惑起来,这个人面善的很,我定是在哪里见过的。心里想着,便不住的拿眼睛去觑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我这里正想着,一个小厮在门口叫道:“小将军,张帅传令让你马上回府。”
我脑中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一张脸,再一晃神,他却已经走到我面前,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愣愣的看着他,他却终是碍着庆春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揖了揖手便出舱去了。
刘四妈跟在他身后亲自相送。他们一上岸,庆春、金儿便围住我问:“妹妹,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羞红了脸,啐了她们一口回身坐到椅上不理她们,秀月却笑嘻嘻地说:“怎么不是?刚才我看绿云妹妹偷瞧那公子不下十次,若不是看上了那人,又怎会如此?”
我听她们越说越离谱,脸上不禁红透,又不好回嘴,只好拿帕子捂着脸不理她们。庆春她们说笑了一会儿,听见刘四妈在岸上叫她们,便离船上岸去了。
我坐在窗前看着岸上的歌舞,思绪又飘回到逃亡路上,今日这个张公子正是那日领着兵马在土地庙前搜捕奸细的小将军。当日我与他并不曾打过照面,况且我当时脸上抹的一塌糊涂,就是亲娘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他的手下也只当我是个男孩子,只因那天当着他的面扯谎,让那个奸细逃脱,所以一认出他来便觉得在心里担了个鬼胎似的,自己就有些疑神疑鬼的。
想了一会儿,我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绿云,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了?只要你不说,他又如何能知道?”
相通了此节,我心内稍稍安定了些,凝神听岸上的赛况,却是已经过了大半。天已过午,我掏出荷包中绡儿备好的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吃完后觉得眼睛涩涩的,眼见四周无人,我干脆躺到墙角一张长凳上去假寐。
船在水上轻轻晃着,岸上隐隐传来歌声乐声,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如卧云端,不知不觉竟然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说笑声伴着上船的脚步声将我惊醒,我翻身坐起,赶忙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裳。刚刚弄好站起身,刘四妈便带着庆春、金儿、秀月进来了。
庆春见我睡眼惺忪的样子,便问我:“妹妹刚在那里睡的?”我指了指身后的长凳,她看了一眼那凳子便笑起来,“妹妹真好本事,这样的凳上也能睡得着!”我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只得以帕拭腮遮掩过去。
刘四妈笑着拉过我坐到窗前,“绿云乖女儿,今儿真给妈妈争气,刚才陶二公子说,你唱得最好,那泉下七友已有五个推举你为花魁娘子了。”
我心下吃了一惊,我虽不甚在意这花魁娘子的称号,可别的女子却是拼尽全力也要争这个头衔的,哪能这样轻易的就给了我?
转头看看庆春她们,她们也笑盈盈地看着我,脸上倒没有不豫之色。庆春见我看她,便笑着说:“你别不信,妈妈说的是真的,刚才陶二公子说时我也听见了。”
话音刚落,一江春的四个女子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走了进来,她们看着我,脸上都有些不忿。
刘四妈一见她们,脸上的得意便收了几分。她迎着那婆子起身施礼道:“九妹子,你来了,快过来这边坐。”那婆子略一犹豫便坐到刘四妈身边,接过庆春递来的茶抿了一口,眼睛有意无意地盯了我几眼。
“好俊的丫头,四姐哪里找来的?真是有福气。”
刘四妈呵呵笑道“一个小丫头子,哪里比得上九妹子的女儿。”
我见她们的眼光全绕在我身上,觉得老大不自在,便借口要净手躲了出去。
这画舫并不太大,除了我们坐的大舱和艄公放划船家伙的后舱便没有其他可坐的地方了。我从船舷边绕到后甲板,艄公早上岸自便去了,我见甲板上也还干净,干脆将裙子撩起来面湖盘腿坐下。
天上还是阴沉沉的,湖上的风也有些凉,吹得湖面起了一层粼粼的细浪。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风里隐约的潮气和腥味,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在扬州瘦西湖上泛舟游弋的日子。
安静了没多久,便听到岸上“咚咚咚”三声鼓响,随即刘四妈的喊声也传了过来,“绿云!”
我起身理好衣裙,又从船舷边绕回大舱,见刘四妈已带着庆春等人在踏板边等着我,便连忙走过去,跟着她们上岸。
一上岸,便有几个伶俐的小厮引着我们到彩棚西边一块铺着红毡子的空地上休息。那里早聚了几十个穿红着绿的女子,见我们来了,便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起来。
庆春拉着我走到一边和金儿、秀月站在一起,她们三人有意无意的挡在了我身前,遮住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站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彩棚里走出一个人来,却又是那个陶二公子。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待场内的“嗡嗡”声稍止,他便从身边小僮的手上拿过一张大红撒金花笺展开念道:“如意楼花娘绿云色艺双绝,其歌喉婉转,堪比韩娥,有绕梁三日之妙。经吾等公推,堪配花魁之衔!”
刘四妈早已走到我的身边,见我还愣在当地,便在我背上轻拍一下,“绿云,还不上去谢赏?”
我懵懵懂懂的走到陶二公子面前,他含笑看着我略一点头,“刚才吓着姑娘了,还请姑娘海涵。”
我想起刚才的糗事,脸上不禁一红,小声道“是绿云自己不小心,不干公子的事。”
他听我如是说,便点点头,从小僮手中拿过一封银子和一面鎏金铜牌递给我。我接过铜牌并银子,也不及细看,只敛衽向他并彩棚内的众人深施一礼便走回刘四妈身边。
刘四妈接过银子和铜牌,嘴笑得几乎不曾咧到脑后去。
我见庆春盯着那牌子眼中难掩羡慕之色,便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牌子,怎么妈妈见了那牌子比见了银子还高兴?”
庆春白我一眼道:“那是花魁娘子的金牌,你怎么也不细看看。”说着从刘四妈手中接过铜牌跟我一起细看。
这铜牌只有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想来是用黄铜实心浇铸而成,牌子周边一圈细致云纹,一面的中心雕了一大朵牡丹,另一面中间却是椠着“青帝座下 花中魁首”八个小字。
我和庆春还未看完,那边刘四妈又上去领了两块牌子下来,却是庆春和金儿的,她两人也被评为优等花娘了,只是那两块牌子却是黄杨木雕的绿头红牌,一面用金漆写了庆春和金儿的名字,另一面却是金漆写的“青帝座下 花中优选”八个蝇头小楷。
一时领完牌子,众女乱纷纷的下船回去,我们仍和一江春的几人同舟。那四女对我不甚搭理,倒是她们的妈妈对我比先前和气许多。
乘马车时,刘四妈要拉我上大车,我见那车虽大,但也只坐得了四人,若我坐了,定有一人要被挤下来,便坚辞不去,仍旧与丫鬟们挤小车回去。
一路颠簸,回到如意楼时已是掌灯时分,刘四妈要我到她房中一起吃饭,我借口身子疲倦推辞了,她也不强我,招手叫过一个小丫头送我回房,又嘱我好好歇息,便扶着庆春的手笑眯眯地去了。
我跟着小丫头刚走到楼下,便听见楼上翠羽的喊声,“姐姐回来了!”随即听见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却是绡儿跑到楼下来迎我了。
扶着绡儿的手走上楼,却见房中灯烛辉煌,翠羽正站在廊上等我。她一见我,便冲过来挽住我的胳膊问“姐姐今日比得如何?”
绡儿嗔道“姑娘劳累一天,也不说让她先回房歇歇。”
翠羽歉然一笑,连忙拽着我的手进房,将我按坐在美人榻上,又自去倒了一杯茶来递到我手中。我本不渴,但见翠羽眼巴巴地看着我,只得将茶放到唇边抿一小口。
翠羽见我放下茶杯,便连忙巴到我肩上问“姐姐,到底比得如何呀?”
我起身走到屋子中间站好,又作势整理一番衣饰,这才拉着袖子向翠羽、绡儿团团一揖道:“小生此去不负小姐所望,已蟾宫折桂矣。”
翠羽从美人榻上直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大叫:“姐姐,真的吗?真的当上花魁了?”
绡儿本来被我那套文绉绉的说辞绕得有些发蒙,此时见翠羽如此激动,也反应了过来,扔了手中的东西奔到我身边一叠连声地问:“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我笑嘻嘻地搂住她二人道:“小生所言句句是实,二位小姐可要我赌咒发誓?”
翠羽尖叫一声,直接挂在我的脖子上蹦了起来,我被她带得一个趔趄,歪到绡儿身上,登时三人滚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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