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不槐

　　夜槐站定，见那少年仍怔愣地盯着自己，不禁摇头轻笑，像是容忍着自家小孩调皮行径的大人。他又对着少年招了招手，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只能装作不经意地轻咳一声，才堪堪控制住越来越明显的笑意，“确定不过来吗？”

　　少年犹豫不决，双手狠狠揉搓着衣襟下摆，力气大的仿佛要将布料撕扯开。明明只是一个让他过来自己身边的举动，却像是生生要剥了少年的一层皮般。夜槐没有再继续催促下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少年心中的想法。

　　生活在社会底层里，他们往往经历过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痛苦日子。每天等待着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光明、没有希望。他们忍受着他人异样的眼光、受尽别人凌辱般的虐待，甚至都不能抱怨一句……失望到了极点，连呼吸都觉得是一种罪过。又有谁还会真心相信有人能带他走出困境呢？

　　这个世界向来是不公平的，普通人渴望功成名就、享尽荣华富贵；富人歧视卑微懦弱、妄想爬上高位的普通人。至于那些低贱到骨子里的人，啊不，连人都算不上，充其量算是一条狗吧。只是连狗都会发挥它的优势，利用自身能力讨得主人的欢心。有些低贱的狗，却连向主人摇尾乞怜的本领都学不会。

　　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夜槐觉得讽刺至极。

　　“阁下怕是逾矩了吧，多管闲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叶婉莹拧眉道，先前冷嘲热讽的姿态全然消失不见，现下整个人显得颇为严肃干练。许是夜槐身上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叶大小姐并未向之前对待少年那般放肆无礼。

　　夜槐勾起嘴角，讽刺的弧度完美地契合在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俊秀脸庞上。他只轻轻瞥了一眼叶婉莹，长年训练有素的判断直觉便在少女的脑海中拼命叫嚣:这个人不简单！！！

　　叶婉莹心下异然，可到底面上未显示出丝毫的弱势来。她是什么身份？！她可是云城最大的武学世家叶家的大小姐！她爹更是拥有“天下第一剑”盛名的叶正雄！作为整个云城都该礼让三分的存在，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下一刻，夜槐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逾矩？！莫非这醉仙阁是姑娘家开的吗？”少年轻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继续懒洋洋地开口，可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唔——有趣！看来叶家已经如此家财万贯了，也罢，毕竟是要养家糊口的。可叶家作为百年的武学世家，放着正派的路子不走，跑来经营这么大的酒楼？这其中的缘由真真是耐人寻味啊……”

　　“休得一派胡言!”叶婉莹原本还想借着叶家的势力让眼前这小子知难而退，没曾想到这看上去斯文秀雅的富家少爷却是个刺头！

　　果不其然，夜槐一番话出口，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叶婉莹简直气得牙打颤，她用舆论这招打压那个懦弱无能的私生子，为的就是彻底磨灭他的希望！让他有点自知之明早日滚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叶家众人眼前。可谁能猜到，面前这人竟然也用同样的方式予以回击，甚至更甚，他指代的可是整个叶家！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那小子的姘头吗？！叶婉莹简直抓狂。

　　谁人不知叶家百年基底，素有“刚正不阿，悬壶济世”之名的叶家帮助过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叶家在云城的威望极高，也因如此才能得到其它门派的信任。如果说叶家因剑术闻名，那么公正无私便是它响彻天下的标志。事关叶家的声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醉仙阁原身只是一家普通的小酒楼，与寻常街巷的小店并无两样。可自从那时的夜家没落之后，醉仙酒楼就不知被什么大人物承包了。先是没日没夜的重新建造，将其打造得如同宫殿一般富丽堂皇。而后便是引来一大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前来相聚，久而久之，醉仙阁便家喻户晓了。但直到今日，醉仙阁老板的身份却依旧神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有人说他是皇城的某位大官，也有人猜测他是某位贵族的公子……

　　没错，醉仙阁老板的身份的确金贵。可叶婉莹也不想平白无故地接这口黑锅啊！这分明就是个坑！叶家要真是这醉仙阁的幕后老板，摆明了就是为了赚钱嘛，可挣得那么多的银两去哪了？可不就是进了自家人的腰包。到时候叶家百年积攒的名声可就功亏一篑了！

　　叶婉莹恨恨地咬牙切齿，僵着一张笑脸澄清道:“公子口说无凭无据，叶家怎么可能与这醉仙阁有关联？小女不过是像寻常百姓一样过来吃饭罢了，没曾想打搅了各位的兴趣，还请诸位多多包涵!”语毕，叶婉莹双手抱拳，向周围各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四周一片哗然，那可是叶家出了名的傲气小姐啊！她在干嘛？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吧！众人恍惚，有聪明的人赶紧起身回礼，表示没有关系，一边替叶家说话一边不留痕迹的拍马屁。废话!那是叶家，现在不拍更待何时？

　　于是好好的一顿午餐硬生生演变成了一群好兄弟拜把子的大会，店小二端着菜走进来时都傻了眼，他这是入了邪教吗？？？

　　叶婉莹看着周围数不清的人巴结自己，只觉得神情气爽。骨子里高傲的感觉瞬间支撑她找回了自信，方才的失态也调整了回来。她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刻意走至夜槐身边哼了一声，然后理都没理那些眼巴巴望着她背影的人们扬长而去。

　　夜槐完全不想跟这种小姑娘计较什么，虽然他并不比叶婉莹大几岁。但是此时目的已经达到，事情也就在此揭过了。他微笑地走到少年面前，轻柔地问道:“没事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想抬头与夜槐对视。可三番四次下来还是没有勇气，不禁有些懊恼。

　　夜槐注意到少年的小动作，面上更加柔和。他比少年足足高了一个头，若想和他近距离接触的话只能俯下身子贴近少年。夜槐弯腰，此时他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那是张十分稚嫩清秀的面孔，看不清多大年纪。夜槐突然有种想欺负小朋友的念头，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少年软乎乎的脸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抬手捂住被捏的脸颊，这下终于与夜槐对视。他们彼此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对方的身影，对视良久，夜槐有点发懵，少年却是唰地红了耳朵。夜槐觉得十分稀奇，眼前的小孩整张脸白皙异常，没有丝毫泛红的痕迹，可是一双耳朵却红得像在滴血。这也太好玩了吧！

　　“我叫洛星辰。”少年缓缓开口，他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总到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嘴巴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洛星辰十分着急，他很想表达，但就是迟迟说不出话来。

　　夜槐并没有理解少年的意思，还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看见少年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禁着急起来，“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洛星辰？洛星辰说话!”

　　洛星辰可算是彻底憋红了脸，这下夜槐却并不觉得好玩了。他万分担忧地注视着少年，可少年突然猛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夜槐疑惑地看着他，少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此时迸发出热烈的光芒来，殷红的脸颊更是衬得他神情激动。只见少年像是鼓足了勇气，局促地呐喊了声:“哥哥！哥哥好厉害！”

　　？ ？ ？

　　夜槐不语，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嗯……可以理解，没毛病。

　　“你跟我过来。”夜槐领着洛星辰穿过二楼中厅，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那张靠近拐角楼梯的雅间内。郁郁葱葱的绿植恰好挡住了众人张望的视线。夜槐将长剑倚在墙边，懒洋洋地坐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脑袋默默注视着面前的佳肴，心中反复嘀咕着两个字:好饿……

　　身边迟迟未传来动静，夜槐才将目光从满桌的食物上移开。只见洛星辰乖乖立在一旁，两手规矩地搭在两腿间，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此时正紧紧盯着他，仿佛即将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

　　“坐呀，盯着我看什么 ”夜槐笑道，“正好陪我一起吃饭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洛星辰原本已经听夜槐的话坐了下来，可一下子又变得慌乱起来，匆忙含糊道:“还是不了……多谢公子好意!”

　　夜槐知道洛星辰的处境，也理解他的坚持，可是这并不代表因为少年的拒绝自己就会忽视他。自顾自将两双筷子布好，夜槐还贴心地将碗筷摆在少年的面前，用公筷为少年夹了一小碟鲜香的鱼肉。

　　气质矜贵的俊俏公子笑颜如花，冲着洛星辰调皮地眨了眨眼，他搞怪道:“听说多吃鱼会变聪明哦！”

　　洛星辰成功的被夜槐的小把戏逗笑，方才两人之间的紧张氛围也荡然无存。见少年似乎没有先前那般拘谨，夜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哄好了。

　　怎么有一种劝自家小孩吃饭的感觉？!看来当一个称责的父亲果真不容易啊!夜槐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考虑教育未来孩子的问题。

　　这边的夜槐一脸凝重的挑起盘子里为数不多的香菜，任谁都猜不出此刻一脸苦大仇深表情的矜贵青年脑子里那些拐到九曲十八湾的奇葩想法。

　　另一边的洛星辰却是在方才夜槐的那番调皮话后悄悄红了眼眶。这位与他萍水相逢的俊秀公子，明明可以像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对他置之不理，甚至对他的狼狈评头论足。可他不曾，他顶着人们的恶意、冒着侵犯叶家的风险将他从那水深火热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人们向来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事物，可从来不曾用心体会。真相是假，上苍赋予人们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光明撒向大地，而光明之下的黑暗却是真真切切地埋藏在人们的心底。

　　挥之不去，于是只能融为一体。

　　洛星辰抬手用力地抹了抹即将溢出眼眶的热泪，而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紧紧握住了面前的筷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着碗里的鱼肉。他没有再哭，只是低着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将少年人过分瘦弱的体形整个暴露在夜槐的视野中。

　　他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夜槐夹菜的动作怔住，闻言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低着头的少年，只觉内心百感交集。

　　缓缓，少年略带沙哑的嗓音轻声响起:“我娘其实是西域人，她小的时候被人贩子从边疆那块拐到月城。一个连中原话都不会说的小姑娘突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回家是不可能的了。后来她被卖到青楼，那老鸨见她生的好看便想将她养大作为花魁，那时我娘也无依无靠，只能跟那唯一不会伤害她的人相依为命，勉强算是平安活到十几岁。”少年嗤笑，说不清是鄙夷还是自嘲。

　　“那老鸨还算是个有善心的，养着养着竟也生出了些感情来。我娘不想卖身，她也不曾强求，只教她做个清倌。可青楼那等是非之地是她一个小姑娘应付得来的吗？我娘为了避免侵害，暗地里不知道轻生过多少次。可每次都被老鸨拦下来了，我娘接受不了。于是便想在一个夜晚投河自尽，河没投成，倒叫她碰上这辈子的煞星了。”

　　洛星辰追忆过去，许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缘故，之前害羞腼腆的模样已经被更深层次的孤寂所覆盖。明明是个半大的小少年，现在浑身上下却有种莫名的沧桑感，像是经历过长途跋涉的风尘旅人。

　　他又继续开口道:“叶正雄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夜槐心下一惊，原本以为洛星辰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往事，没曾想方才叶婉莹所说的话竟是真的。他不知道该做何感想，叶家其实与自己并无多大联系，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追随前去，揭开那隐藏在迷雾后的面纱。

　　“呵，伪君子!卑鄙小人!什么‘天下第一剑’，装的一副谦谦君子的好面孔!我很早以前就在醉仙阁打听清楚了，叶正雄早在与我娘相识之前便成了亲!他竟然还敢欺骗我娘，我娘以为她和那个人渣真心相爱，苦心守在月城等他回来，谁能想到，就连当初两个人第一次相见时，他用的都是假名!要不是我娘曾经背地里偷偷画过他的画像，我还真的就认不出来了……”

　　洛星辰神情恍惚地控诉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夕之间爆发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用提夜槐了。先前那个因为着急而说不出话的小可怜形象还扎根在夜槐心里，这一下铺面而来的负面情绪简直让他直接愣住。

　　喜忧参半，一方面夜槐为少年终于能直面自己的情绪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少年久积在心底里的怨恨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他还这么小，很难想象未来的他若是被仇恨所蒙蔽会是怎样的凶狠残暴。夜槐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包括他自己……

　　“一个卖艺的女子带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其中经历过多少苦难又是谁能知道的呢？”洛星辰低声呢喃，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可到底还是被夜槐听清了。

　　夜槐起身，他走到少年的面前单膝跪地，两只手将他轻轻地揽到自己的怀里。少年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只手环着少年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安慰姿态，可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没事的，洛星辰，都过去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评判对方行为的对错，他也不可能去劝少年放下这些仇恨。刺没有扎在自己的身上，你便永远不知道它会有多痛。那种蚀骨灼心的滋味，多少人穷极一生也不能将它真正放下。

　　少年开始哽咽，泪水浸透了夜槐肩膀上的一小块衣衫。可他没有发出一点点哭泣的声音，他只是语调平缓，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地说，“我娘当初给我取名星辰，希望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灿烂耀眼。如日月星辰，发光发亮。”

　　夜槐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轻抚在少年背脊上的手微微发凉。下一刻，少年平淡无奇的嗓音响起，他说:“过不去了。”

　　如锋利的刀刃般狠狠撕开皮肉，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那个拉着他的手眼眸纯净的少年如是说道。

　　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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