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

　　离开军部大门的大马路，转两个弯，就是贫民区。那里小巷纵横。丑陋老旧的建筑物随意地堆在窄巷的两边，像上神胡乱丢弃在人间的废纸盒。天阴沉沉的，地面的石砖反射着一层颓废的油光，风吹过来，地上的垃圾拼命向前翻滚，风是它们凭空生出的腿，它们想要用这双腿逃离这里。

　　徐彩转过街角。在一座歪歪斜斜地房子前停下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这会儿的巷道里没有人。也是，实行食物投票配给制后，贫民区的人要付出更多劳动和更多的时间，才能换得一点食物。这个钟点，这道巷子里的人，都应该在各个工厂里流着汗水拼命工作吧。

　　徐彩将袖子扯一扯，绿色袖箍被她扯了下来，她将那东西团了团，塞进裤兜。

　　她伸手，在楼前的大门上扣了扣，五短一长。很快门开了，一个眼圈乌青的女人，打着呵欠出现在门口：“你来啦。”

　　女人说着又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慢腾腾地往里走。

　　徐彩跟进去，很小心地将门关好，锁死。

　　出人意料地，这个小小铁门之后，居然是非常大的一个空间。

　　办公桌，电脑，以及排列开来的日光灯管。

　　各色人等坐在电脑桌前，面有疲色而又有条不紊地敲击着键盘。

　　没人抬头看徐彩。

　　徐彩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给她开门的女人歪斜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网络攻击的效果怎么样了？”徐彩问。

　　“还行。从昨夜发出旖沉将会带领m39星的军队，汇编入远征军第七舰队，并将出任第七舰队副司令官的消息后，网民们的反响比咱们预估的要平和些，但在我们不懈的舆论引领下，民众终于……奋起了，现在正在各大军事、政府论坛下面提抗议呢。抗议签名截止到刚才，已经有四千三百万条了……”

　　乌青眼圈的女人停了停。再说话时已经笑了：“啧啧，我还没见过网民这么愤怒过。实在太可怕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位猪执政官，就会被我们赶回老家了。”

　　徐彩嗯了一声：“你们这几天辛苦一些，做好引领网民言论的工作，一定要让民众能够持续地愤怒，直到，政府和军方彻底抛弃m39星为止。”

　　乌青眼圈的女人点点头：“啊，不过，这个旖沉，长得有点要命。”

　　徐彩斜起眼珠：“怎么这么说？”

　　“有人发了他在军部大门口被水泼到的视频。有些网民已经在发言论，说他看起来蛮无辜的……”乌青眼圈的女人停了停，斟酌道：“你以后能不能让行动队的人，少做蠢事？如果旖沉真长得像猪，泼他水会举国欢庆，但那个人，你也看见了，长得太……”她第二次停下来，显然不知道该用何种语言形容旖沉，最后她决定不形容他的外貌，只说自己的心情：“他长得太让人震惊了。这是个看脸的世界，以前是，现在是，未来还会是，在他的美貌没有消失之前，攻击他，也许会适得其反。在泼水视频被上传后的一个小时里，网坛的攻击数据降了九个百分比。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又带出节奏来的。”

　　徐彩点头：“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她说着，站起身：“行了，这里有你看着，我放心。我去行动队那边，将你的意见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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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彩出了门，机房里浓重的汗味与机器味让她有些眩晕。仔细带好门后，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一只流浪猫从徐彩身边经过，乖巧地蹲下，歪着脑袋舔起小爪。

　　徐彩盯着猫看了会儿。

　　她以前养过一只叫汪汪的猫。三年前，星系联盟出台了宠物有限法，出生证尾号是双数的宠物可以继续存活，单数的，则要交由宠物管理机构带走，至于带到哪里，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被人道灭绝了吧。

　　资源不足，食物不足，所以养宠物这事，也得靠运气，命好的，活，命不好的，死。

　　她的汪汪命不好，出生证尾号是9，宠物管理机构人员冲进她的房间，强行从她怀里抢走了那只可怜的猫。徐彩蹙着眉，努力去想汪汪的模样。但她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她只记得有那只小东西陪伴的岁月，她总是在忙，忙着给汪汪洗澡，忙着给汪汪铲屎，忙着给汪汪钩一件绒毛线的小猫衫。

　　汪汪命不好。汪汪的出生证尾号是单数……但其实，嗯，又怎么能怪命呢？该怪的，明明就是投票配给制啊，啊，更确切地说，应该怪的是，m39星。

　　十三年前，太阳三号的磁暴袭击了m39星。被磁暴干扰过的土地，地质一夜间发生了巨大变化，重金属含量超标，辐射超标，河流瞬间干涸，不再适合农作物生长。那颗星球由虽然有大型野生动物出没，但还算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变成了变异怪兽横行，寸毛不生之地，那里的居民本该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地方，但，各个星球人满为患，无法再容纳m39星人口的大规模迁徙，于是，他们依旧被留在了m39星，靠四大星球的救济，勉强存活。

　　救济真是个无比高尚，又无比装逼的字眼儿。

　　人类正是因为地球土地与资源日益贫瘠，才搬到比邻星的。而比邻星，也是一颗资源并不丰富的星球，本就是自顾不暇，还要接济另一颗寸草不生的星球……

　　然后让每个本该生活富足的平民变得贫穷……

　　徐彩自认不高尚，但也不狭隘。

　　她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平等。

　　人生而不公。

　　如果公平，当年为了关闭太阳三号，而启动的“暴锁计划”就不该出现计算误差，就不该让第二波更大更强烈的太阳风暴转向，由本来袭向m39星，转变成了袭向未知太空，正好撞击上穿梭于太空的巴黎第二城，那一城的人全死了，其中包括她父母与表兄，是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让她连个可以追忆的墓地都没有。

　　你看，这就是牺牲。为了保全人口更多的m39，牺牲了巴黎第二城。

　　所以你怎么还会认为这个世界还有公平？

　　既然已经不公平了，那m39星接下来发生的种种状况，能不能也遵循弱者活该被牺牲，从而保全大部分人的生命的原则，让m39星人自生自灭呢？

　　但政府的脑袋明显被驴踢了，他们又认为这时不该保护大多数的利益了，他们拼死也要保护那一小部分，哪怕大部分人都反对，哪怕全联盟实行投票配给制，哪怕全联盟都吃不饱穿不暖，也在所不惜。

　　戚，这是什么道理？歪屁股理论吗？

　　m39星的人该活，她的汪汪就该死？她的汪汪……噢，她想起来了，那是表兄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表兄用一只竹篮将那小东西带到她的面前，那小东西众篮子里探出头来，噢，她看到储存在记忆里的它长什么样子了，它长着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睛，虽然是只猫，但是却拥有人类无法拥有的爱心，爱主人，爱世界。它总是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有时候会停下来看她，尾巴就会曼妙地翘起。每逢那时，她就会叫它，哎呀，我的小汪，我的儿子。

　　是了，她叫它，我的儿子。

　　可它却因为m39星的人要活着，而死了。

　　对本该享受不公平待遇的m39星人公平，就是对她，对她的小汪的不公平。

　　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不需要真正的公平，他们只要虚伪的仁慈，做假仁假义的好人。那恶人，只能由他们这些为公平而奋斗的反政府人士来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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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汪汪的样子，这让徐彩暴躁。她摸了摸兜，没有摸到烟。

　　靠，一切都这么的让人懊恼，她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

　　这时她注意到街对面扔着一个破损的大立柜，大立柜上有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很黄，很憔悴，分布着大大小小褐色的斑点。

　　她才三十六岁。可那面镜子里映出的她，看起来有五十岁。

　　她以前可不长这样。

　　但自从失去了汪汪，自从实行投票配给制，她好像就心情不良外加营养不良了。

　　她在加速衰老。

　　这多么可悲。

　　徐彩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牙很黄，当笑起来时，牙花子翻出嘴角，显得格外凶悍

　　所有的一切不公，只能靠日那位猪执行官来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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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猫始终在徐彩脚下流连不去。

　　甚至低低的叫了几声。

　　徐彩盯着流浪猫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了它脖子上的猫牌。尾数很吉利，居然是个8.。她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是个向内凹进去的角落，非常隐蔽。

　　她满意地笑了笑，伸出手，抓住了猫。

　　过了一会儿，她从凹着的角落里出来了，地上扔着一只死猫。

　　她的电话在响，她接起，听到与她一起加入反m39战斗团的一个骨干的声音：“要死了要死了，那个旖沉！他居然偷运了三千病号来我们比邻星，这其中，居然还有一百多名豹狮病毒患者，他想入诊国家科研院济华医院。好像是说，他以前求过济华医院的道森院长，请他救救他手下这些肮脏的人，道森院长不好拒绝他，就巧妙推辞道，他们医院的医生从不出诊，如果他能把这些病患弄到比邻星来，他就为这些病患医治。但你知道，自从一百年前那次横扫四大星球的僵死病流行，导致联盟减员百分之七十后，联盟就出台了《转移医治禁止法》严禁各星球之间的病人流动。毕竟这几百年来，怪病横生，很多都是传染病，不如此，不能避免传染病的传播嘛。可他居然把未被定性是否为传染病的豹狮病毒患者带到比邻星？是想害死我们比邻星的人吗？”

　　电话那头的人罗罗嗦嗦地讲个没完。

　　徐彩打断了她：“你说的这个情况，消息确实吗？”

　　那人很坚定地嗯了一声：“我亲眼看见,m39星的人正在把装有病号的医疗仓从星埠偷偷地往医院里搬。”

　　徐彩胸膛起伏，很快，那里发出了闷闷地一声。

　　像是笑，又像是哭。

　　总算让她逮到了，机会。可以让那位猪执政官和他的下属，都去死的机会。

　　她对今天的小巷，小巷里飘着的怪味和垃圾，以及地上的死猫，都分外满意。

　　再开口，徐彩的语音有些涩又有些抖：“你去通知所有人，到飞船埠头集合。对了，也通知一下反配给制联合会，还有地下执正联盟，”她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自己狂喜的情绪：“算了，我就不一一给你说名称了，你去看一下我们九月份发的那份联合简报，下面签名的所有组织，都务必通知到，让他们都到埠头来，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的人愉快地答应了一声，去通知了。

　　徐彩重新把绿袖箍套上，整了整头发，风吹过来，她觉得意气风发。

　　她以意气风发的昂扬之姿，向着星埠所在地，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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