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苏

　　第一次，连褚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个让他疼爱了十几年，宠溺了十几年的小妹妹。
　　昨天发生的一切太让他震惊了，以至于由始至终都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来，但身体的本能却替他做了最好的说明。当他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偌绫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惊醒了——是的，他是爱着这个从来让他放心不下的小妹妹的。否则他不会总是不自觉地追寻着偌绫的身影；不会总是忍不住关心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会在听说偌绫与傅奕凡的关系时，心里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不会明知不该过问人家的家务事，仍然坚持要留在王家亲眼见到偌绫和傅奕凡出现。幸而王氏夫妇没有把他这准女婿当作外人——这也是他将来要面临的第一大问题。而目前的第一大问题就是确定偌绫和傅奕凡的真正关系。
　　连褚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偌绫真的会毫无预兆地爱上傅奕凡。从昨晚两个人的互动来看，他们并不像偌绫说得那样难舍难分。甚至于到后来，只有偌绫一个人在撑场面，傅奕凡倒像个冷眼看戏的观众。连褚深信，如果偌绫真的爱上了谁自己不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因为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连他们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默契了。
　　现在连褚正坐在王偌绫的公寓里喝着偌绫准备的咖啡，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昨晚他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偌绫的身影，从童稚的笑靥，到少女的娇媚，每一个画面都是活生生的。“偌绫，我……”
　　“连褚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是姐姐叫你来劝我，那大可不必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一个在家照看伤心的父母，一个来这里做思想工作，应该说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吧。
　　“不，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连褚忽然激动起来，“你听好了。我是来叫你和傅奕凡分开的，但不是为了你父母，也不是为了偌娉，甚至不是为了你，而是……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王偌绫不由得绷紧了身体。
　　“我知道现在这样说也许太卑鄙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如果我现在不说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偌绫，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吗？仔细看看它，它在告诉你我有多么的关心你，多么的在乎你，多么的……爱你。”
　　王偌绫顿时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连褚眼中释放出的光芒。是她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他爱她，天哪，他对她说爱……
　　连褚将尚处于混乱中的偌绫拥进了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却又不容挣脱，他的脸就这样紧紧贴着她的脸，他的气息就这样轻轻钻进她的耳朵里：“偌绫，你听我说好吗。我知道我一定把你吓坏了，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却突然在你和傅奕凡交往之后告诉你这些。我承认自己很笨，笨到这么多年来一直理不清自己的感情；我也承认自己很疯狂，疯狂到不顾一切地到这里来跟你告白。可是请你相信，我现在很清醒，我是很清醒地告诉你‘我爱你’。”
　　“你爱我？”直到冰凉的泪水爬满王偌绫的脸颊，她才捡回了些许理智。她意识到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情景居然在现实中上演了，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却又排山倒海，势如破竹。王偌绫放肆地大哭起来，在幻想的情境中此时的她应该是笑脸盈盈，可现在她却不争气地哭了，仿佛要把积蓄的泪水统统宣泄出来。
　　连褚捧起王偌绫早已哭花的脸，轻轻地替她拭去泪水。现在的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没心没肺，居然让偌绫哭得那么伤心。但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这丫头的心里绝不是对自己毫无感觉的。见他鬼的傅奕凡，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只要偌绫心里有他，那么他们又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王偌绫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你爱我，那么姐姐呢，你爱她吗？”
　　“我对你姐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不是爱情。我对你才是爱情。”连褚急忙辩白，生怕偌绫继续误会下去。
　　“你怎么能够确定你对我就是爱情而不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们三个都是一起长大的呀？”
　　“也许我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傅奕凡，因为他的出现让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嫉妒’，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一直以来，我和偌娉都在别人设置的怪圈里打转，不管我们有任何亲切友好的举动都会被自动解读成是爱情的表现。对大家来说，我们就是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注定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他们弄错了，我是《灰姑娘》里的王子，而偌娉是《睡美人》里的公主，根本不是一出戏里的角色。如果今天和傅奕凡在一起的是偌娉，我想我会尴尬，会担心，也许还会生气，但我绝不会嫉妒得发疯，就像现在这样。我只知道，我可以没有她，却不能没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对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告诉我好吗？”连褚明显感觉到偌绫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也一样颤抖着。“怎么了？我吓坏你了吗？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太急躁了，我……”
　　“别说了，连褚哥，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王偌绫相信连褚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今天的他一反以往的谨慎自持，谦恭有礼，做了令她不敢相信会出自他之口的疯狂告白。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压抑已久的心因为连褚的话而再度骚动不安起来，可是就像连褚比喻的，姐姐是睡美人，当她静静沉睡时一切都将美好，可是一旦她醒来发现自己的王子被抢走了，恐怕后果是谁也承受不起的。王偌绫不是怕了，而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尽管幻想过无数次，但她从不认为幻想会有成真的一天，她需要时间来适应发生的一切。“连褚哥，我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根本没有办法思考，给我点时间好吗？”
　　“好，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做了决定以后记得要第一个告诉我。”我相信，你一定会是我的……

　　在王偌绫静下心来思考的这段时间里，王氏夫妇已经果断地行动起来了。他们暗中切断了王偌绫的一切经济来源，虽然没有公开断绝关系，但也相去不远了。消息灵通的人士都知道，王氏夫妇现在和二女儿关系很紧张。幸好没有人会把缺乏新闻价值的王家二小姐当回事，所以不至于小道消息满天飞。
　　目前王偌绫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里，本来她是打算搬走了事的，可是没想到连行李都打包好了，却因为房子突然易主而不得不继续住下去。
　　新房东为了留下王偌绫可以说是软硬兼施，内外夹攻，房租全免不说，还倒贴生活费，附赠爱车接送她上下课，这种过分热心的举动实在很招人怀疑——没办法，雪中送炭的事情实在不像她刘丽珊的风格啊。可是话说回来，既然有人急欲表现同学爱，她又何必故作姿态呢，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而她王偌绫向来是乐于多吃多占的。只不过～～如果她早知道傅奕凡还会来这里找她，就算刘丽珊倒贴金山银山，她也不会‘屈就’的。
　　当傅奕凡这个男人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王偌绫感到了意外以及害怕。在她的计划里，傅奕凡这个角色早就退场了，可是现在他不但再度返回到不属于他的舞台上，还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加戏码。王偌绫实在没想到自己那样利用了傅奕凡之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还会再回头找她。她害怕的是旧债未清又会添一笔新债。
　　直到坐在王偌绫面前傅奕凡才有了真实的感觉。分手的最初几天，他只要一想起王偌绫的利用就怒不可遏，但越是怒不可遏又越是忍不住想起她。傅奕凡不认为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用感情来玩游戏他自己也是个中高手，何况他和偌绫的恋情本来就是有诸多前提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容不下王偌绫的欺骗，好像有一根刺扎在心里怎么也拔不掉。等到不那么气的时候傅奕凡发现自己竟又失落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忘记那个磨人的丫头就像忘记过去的每一段恋情一样，可是当他半梦半醒地把和偌绫一起去过的地方又重新走了一遍，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陷进去了。这个发现并没有让傅奕凡的心情由阴转晴，因为他明白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丫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恐怕他必须开始学习在感情上做一个‘伟大’的人了。
　　傅奕凡环顾公寓四周，很庆幸自己还能在这里见到偌绫，这都要归功于新房东的热心帮助。要不是那个刘丽珊买下这里借偌绫住，他恐怕要每天到学校去守株待兔才能找到她。“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比想象中好。”
　　“看来我问得多余了，一切都在你的预计这种，再坏也不过如此。”看来在他为她‘梦游’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小日子倒过得挺滋润的。
　　“你今天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当然不是，一时失言而已。我……其实……我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事让傅奕凡觉得这么难开口。当初放纵自己的情感追求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七岁的王偌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现在真的要说‘爱’字他反倒不知所措了。想来也许是上帝看不惯他骗尽了女人的感情，所以特地造就了王偌绫来克他的。
　　“想知道我为什么爱上连褚吗？”王偌绫好像存心不想让傅奕凡把话说完，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好像很喜欢突然蹦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把别人吓一跳。在餐厅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傅奕凡很不悦。
　　“有什么关系。反正谈到后来总会到那一步的，我只是省略了没有必要的中间步骤直奔关键而已。”
　　“有时候我觉得你有点可怕，似乎总能预料到别人的心思。”那么她是知道他的心意了？
　　“不尽然吧，至少我没有预料到连褚哥会因为你的出现跑来跟我说他爱我。这一点还真让你说对了。”
　　连褚跑来和偌绫告白？！傅奕凡忍不住皱起了他的浓眉。
　　当时他指责偌绫利用他引起连褚的嫉妒心也不过是盛怒下的口不择言。一旦冷静下来，他很快就发现连褚并不是偌绫利用他来激怒王氏夫妇的真正出发点。如果偌绫真的要使手段和自己的姐姐争夺连褚，王偌娉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何苦看着大家把王偌娉和连褚奉为金童玉女，而自己却在一旁暗自饮泣。再说，只是为了引起连褚的嫉妒心，她大可找个条件不错的男同学来配合，完全没有必要利用他和父母闹得不欢而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根本是存心激她父母，连褚的在场纯属巧合。可是现在连褚却如他所言真的向偌绫告白了，看来古人说‘迟则生变’这句话确实是有根据的。“好吧，告诉我你为什么爱他，不会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老套剧情吧。”傅奕凡故作幽默。
　　“我姐四岁的时候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白血病。爸妈想尽了一切办法救姐姐，还把她送到国外去接受最好的治疗。医生建议尽快进行骨髓移植，可是亲戚朋友的骨髓都没有配型成功。无奈之下我妈决定再怀一个孩子，用脐带血救我姐。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挽救我姐姐的生命。”王偌绫自嘲地一笑，“没想到我在我妈肚子里长到六七个月大的时候，骨髓库传来了配型成功的好消息。异基因移植通常是医生的首选，于是在我姐接受骨髓移植手术的同时，我的出生变成了多余。你知道吗，当多余的感觉真的不好。我明白爸妈不是故意忽略我的，他们只是太关心姐姐了，关心到总是忘记我的存在。”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害你想起不开心的事。”
　　“不用抱歉，是我自己要告诉你的，又不是你逼我说的。”王偌绫努力吸吸鼻子，笑着继续讲下去：“我记得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我妈提议在家里办个生日聚会，顺便庆祝姐姐被名牌中学的初中部录取，可是聚会开始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顺便’。家里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我的客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却没有我可以插得上嘴的地方。最搞笑的是，我努力表现出妈妈喜欢的懂事的样子，帮她把切好的蛋糕分送给小朋友，最后却发现她忘了在我的盘子里放上一块生日蛋糕。那时候太小，太笨，不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居然傻乎乎地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看着空盘子发呆。”
　　傅奕凡感到自己的心一阵抽搐，他开始有点懂王偌绫了，她的落寞，她的乖张，她的敏感，她的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都来自她总是被遗忘的童年。
　　“就在我以为自己又被忘记的时候，连褚哥捡到了那个失落的我。他走到我身边，把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全都给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因为觉得那不是我的东西。可是连褚哥对我说‘你知道这个蛋糕叫什么名字吗，它叫提拉米苏，意思是带我走吧。如果你不带它走，它会哭的。’那个时候我不大爱说话，可是心里想——连褚哥哥真好笑，蛋糕又不是人怎么会哭呢，真是骗小孩不打草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把盘子里的蛋糕统统消灭光了。而且从此以后，提拉米苏就成了我的最爱。”
　　“你是想告诉我，你和连褚之间的那段回忆是我永远无法取代的。以前你不知道连褚心意的时候不能，现在你知道了他的心意更不可能，对吗？”
　　听到傅奕凡的话，王偌绫顿时松了口气。在她认识的人里，傅奕凡是最有‘悟性’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的时机不对，她实在很想结交这个朋友。“是，我是这个意思。别怪我回绝那么直接。因为我不想害了你。”
　　“既然你这么好心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我的追求呢？”
　　“因为那个时候你并不是真心的，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我相信那时候你是对我有相当的好感，因为我很神秘，很特殊，对你很有吸引力。可是连你自己也不敢肯定当这阵吸引力过了之后会怎样。你只是很自我地追求着让你觉得有兴趣的事物，所以我利用你也利用心安理得，反正一拍两散是注定的结果。可是现在你却回来找我了，我想你是真的爱上我了。”
　　“是啊。可惜太迟了，不，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任何机会，所以也无所谓太迟。”傅奕凡无奈地一笑，“那么至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靠我太近了，因为你会受伤的。其实今天我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也很希望可以和你继续做朋友，可是我不想欠你太多，更怕你会因为我而变得不幸。你是个潇洒自由的人，不该被任何人绑住的，何况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听听你说的，好像我下半辈子一定会被你吃得死死的一样。我只是一时还放不开，毕竟这是我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吃败仗。不过你放心，我很快会恢复过来的，到时候我会带着新欢向你炫耀‘看，我的新女友漂亮吧。’你要是不做我的朋友，我用什么名义把你叫出来嘲笑一番，报仇雪恨呢。”傅奕凡若无其事地说着违心之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恐怕是回不了头了。
　　王偌绫和傅奕凡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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