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体育委员选她是对的。
　　跑步和带兵打仗是一样的，都要经过实践才知道厉不厉害，而方悠莜被检验了很多次。
　　与文静的外表正好相反，内里的她还是过去那个在家里和操场之间来回一遍遍跑并且乒乓球篮球羽毛球爬树单双杆跳绳无一不精如假包换的假小子——六年级以前的周末她都是这般风一样的女子，如今只是外表上懂得了收敛。
　　教室是静的，无形中具有放大收敛的作用，她长大的外壳安然无恙，唯有跑步，唯有速度和风，会让它暂时被落在身后，肌肉发达的运动少女得以微微显山露水。
　　如果说体育课上的各种花样都难不倒她、各种动作顺风顺水使她感觉到很友好，那么几乎每课必备项目、体育老师的杀手锏——四百米跑圈简直是她最爱的减压良药。

　　因为她喜欢攻城拔寨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有种天然的野的气息，喜欢一切与自然贴切的事物。
　　而跑步恰恰是一种最自然的运动，有着攻城拔寨的快感，她享受那种超越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冥冥之中的优越感，让她愿意以消耗巨大体力的代价得到这种瞬间的满足；她也喜欢奔跑时迎面吹来的风，仿佛可以把一切烦恼吹到身后的泥土和空气里，只有张开双臂就能飞翔，如鸟一般沐浴自由和广袤无垠的天空。
　　她享受速度带来的快乐，乐此不疲。
　　但是也不是所有关于跑步的一切她都喜欢。

　　她不喜欢长跑。长跑需要的是可以锻炼出来的耐力，短跑需要的是天生的爆发力，400米卡在两者之间，缺一不可，看起来容易，实则最难跑——这是后来方悠莜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道理，或许是不小心听到了某个体育特长生的话吧，她当时听到之后顿悟之感油然而生——怪不得一百两百八百的名额早早就填满了，只剩了个四百给她。
　　而班主任对校运会的要求是：每个项目都必须有人参与，不能空。学校规定只要报了就加分，在这个基础上若是得了名次还有分加，何乐而不为呢？跟抽奖一样，买得多中的几率也大，万一还顺带得奖了呢？
　　总之，她就顺水推舟般稀里糊涂地签了字画了押，从此被四百米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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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期中考的结束和校运会的到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热闹，大家的小团体也基本成形，晚自习从最初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被听得清清楚楚”到最近越讲越烈的“窃窃私”语，值班老师不得不时时清清嗓子来提醒某些过分的同学以降低教室里的分贝值。
　　方悠莜的背后仍是一如既往，在周围的衬托下几乎可称得上安详。于是她索性也不等到下课了，直接转身问廖宁那道在停不下来的琐碎声音中解了很久也没有解开的数学题。
　　巧的是她看到廖宁正在写的正是她想问的那道题，结果一看，旁边还有一本练习册，上面的字迹虽然微微潦草，仍不掩其遒劲和秀气。
　　廖宁大概不习惯在课上开口，声音很小地说：“这道题我还在解，虽然看了他写的，”她用笔点点那本多出来并且已解答得满满的练习册，“但中间有个步骤不太理解，一会我再问问他。”

　　看到方悠莜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向后扬扬笔，却看到对方突然有一丝慌乱地低头看向班长解题的那片墨迹，脸微红，使劲摇了摇头便转了回去，这使她感到有些诧异。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在课间与周巍然讨论题目的时候叫上悠莜，只是后来把结果单独再给她讲了一遍。但由于他们讨论的时候声音有些大，吸引了附近同样不会写这道题的一些同学围听，一直装作不在意实则调动了全部感官探知背后情况的方悠莜用余光看见懒洋洋趴在桌上的聂芷星都凑了过去，消失在她视野之内。

　　方悠莜突然觉得自己弱爆了，这么多人围着，多她一个也不显眼，可身子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全然不理会她内心的两个小人如何干架，一动不动。
　　不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吗？
　　最后她听见芷星一边感叹一边坐回座位：“厉害！没想到咱们班长这么厉害！真是一针见血，切中肯、语文老师上节课说那个字念什么来着……”

　　接着好几天，方悠莜敏感地感觉到，芷星一直在往后面跑，拎着以数学为主的各色作业，也不看小说和若筠魏蒙了，摊着练习册演算个没完，下课铃一响就离开座位，到上课铃响至最后一遍才舍得回来，方悠莜佯装不经意间环顾教室，每次，聂芷星都跟周巍然在一起热烈地说着什么，一站一坐，和谐得很。
　　她的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难以描绘，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但自然不是开心，所以到底是什么呢，她问自己。
　　一直没有答案，她强迫自己忽略它，告诉自己是想多了，但是没办法让自己忽视每天晚上聂芷星起身又落座的动静。
　　她弄不懂自己，于是萌生了从他处寻求答案的念头，她几乎想要问一问自己的朋友，你是因为什么而这样做呢，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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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任何进展，而日子一天一天稳稳翻过，星期四终于到了，为期两天的校运会拉开帷幕。一大早，方悠莜就来到了教室，在座位上翻阅着刚刚从体育委员那里要来的校运会流程手册，眼神四处搜索着初一级女子4四百米比赛的时间安排。
　　杜若筠一进教室就看到她淹没在一堆白纸中，不由得好奇地凑过来：“在看什么？这一大早的。”
　　方悠莜正要回答，却突然看到了堪称恐怖的字眼：“什么？！四百米还有决赛？！”四百米竞赛没看到，先看到了个决赛，她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什么？！那就是说……还有初赛？！”杜若筠在吃了一惊的同时顺便火上浇油。虽然看来是这样没错了，但是拜托别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好不好……
　　方悠莜难得的翻了个白眼，把册子往前划拉了两页，果然看到了“初一级”“女子400米”和“初赛”出现在同一表格里，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肺部深深地循环完毕之后再深深地吐出来。
　　“啊，初赛是今天中午两点半欸！那岂不是要早点到学校，你记得多吃点饭啊，水杯也要带，虽然就十一月了但是咱们这儿的秋天向来被挤兑得几乎没有，我看了天气预报这两天还是热得很呢，嗯…不过不带也没关系反正小卖部也不远……”

　　方悠莜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手上一边翻回两页，果然见上面写着“周五上午”“10:30女子400米决赛”。
　　这是要一天跑一趟啊。
　　好不甘心。
　　继续翻，一百米和两米都有分初赛决赛，不错，额，但是八百米没有……
　　我为什么不挑个800来跑啊？一次性搞定就不用担心紧张个两天——方悠莜默默地讨伐自己——但是我好像也没得挑啊，哎……

　　突然发现若筠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盯着她看。
　　她咽了咽口水：“怎么了？”
　　“你……不会后悔了吧？毕竟要跑两次的说……”她们都不自觉地忽略了只跑一次的可能性。
　　“嗯……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挠挠头，“唉算了算了，报都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嗯呐！那好好加油！决赛应该不在同一天吧？好好休息休息一定没问题的，反正大家都一样嘛！”
　　“嗯嗯。”她重重点头，记下比赛时间和组别序号，尽量装作一点怨念都没有地把那本变得充满恶意的册子扔回给体委。
　　我才不会输，她对自己说，就算是跑两次。

　　陆陆续续地同学们都到了，教室被各种兴奋的声音塞得满满当当，操场开始响起某个进行曲，广播里传来领导遥远的指挥：
　　“请同学们带上椅子到各班指定区域坐好！”
　　“请同学们带上椅子到各班指定区域坐好！不要拥挤！”……
　　一遍又一遍。
　　方悠莜也拎了空空的包和椅子与杜若筠一起下了楼。果然很拥挤，人本来就多，加上椅子挤占空间，移动速度更慢，还得小心腿被椅子磕碰，这样一来行动就更加缓慢了，方悠莜拎着椅子的手渐渐变酸。

　　十几分钟之后她们终于从楼梯中狭窄的空间里解放出来，视野一开阔，猛地就看到班长颀长的身子遥遥走在前头，和两个同学有说有笑，方悠莜的呼吸不由得有点沉重。杜若筠也看见了，欢乐地一指：“你看！班长在那！我们跟着他就行了！”
　　“嗯。”
　　“对了你今天带什么东西来了？”伸手拎了拎她的包，“好轻啊。”
　　“嗯，没带什么，就带了个水杯。”
　　“哦，没事，我带了很多好看的东西喔——”她突然笑得像只讨喜邀功的狐狸，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倾身用肩膀一撞悠莜，“不要太感动噢！”
　　她笑，不甘示弱地撞回去，傻瓜。

　　心情好了之后，她有了足够的能量去忽略那个人，学校给她们班划定的地方很好，背后正好是一棵大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地舒展着，在她们班的区域里留下很多树荫。杜若筠很快就确定了她们的小据点：“这儿！”她朝还在一边打量的悠莜招手：“这儿有树荫，又在后面的中间，老师应该逛得少，就坐这吧！”

　　悠莜走过去把椅子并排放下坐好，身边陆陆续续有同学来，因为地方不大，她时不时地缩缩脚给别人让道。这个时候杜若筠已经慢慢悠悠地把她的宝贝们都亮了出来，悠莜咋舌地看着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这是什么？小说？”
　　对方神秘莫测地摇摇头：“嗯哼（二声）——”
　　“不全对。”
　　只见她从那堆书里翻出一些小开面的册本，最上面一本的封面印刷着华丽的字样：午后熏衣茶。哗啦啦翻过，原来是漫画啊，方悠莜不禁莞尔，好少女。

　　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哇杜若筠你那些是什么？”几乎半个班的人都回头了，聂芷星带着椅子从前排某处拨开呆立的人群一路冲过来，并排坐着的两只惊呆了，石化般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过来，直到她把椅子甩在杜若筠另一边，朝某人的宝贝伸出手——
　　抽出一本，打开。
　　马上手舞足蹈，手激动地锤在若筠肩上，笑容可鞠，一面不住地“嗯嗯——”一面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哈哈哈哈……不过你昨天怎么没告诉我你要带这些过来？害我放学还去书店专门挑了几本，算了，朕算你将功抵过啦——”
　　“喂你要不要这么激动！”若筠痛苦地扭了扭肩，然后冲悠莜抱怨：“搞什么？怎么让她给感动去了，说好的你的感动呢？！”
　　方悠莜见她转过头，笑到一半连忙收好，迎着她的目光硬生生改为了抿嘴微笑，结果这别别扭扭的抱怨倒是引出了更多更浓的笑意，方悠莜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好一阵才停下。
　　在若筠看来，这个笑容可真欠打，她“哼”一声，一噘嘴，反而扭头教训起芷星来：
　　“喂！先说好，不许被老师看见了！要是收走了你可得赔我！”

　　对方已然沉浸在某种甜蜜的海洋中，敷衍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见没有。
　　杜若筠叹了一口气。
　　方悠莜却突然好奇了起来：“有这么好看吗？”
　　“那当然！喏，你自己挑吧。”
　　她正在好奇地一本一本翻来翻去挑挑拣拣，附近有几位女生过来问能不能借来看看，于是她当即拿走了最开始翻到的那本《午后熏衣茶》，把剩下的让给她们挑。最后，她眼睁睁看着那堆书被一抢而空，若筠腿上空空如也。

　　“那你看什么？”她问。
　　“嘻嘻，我还有啊——”她从书包里又翻出两本，“其实那些我都看过了，只有这两本是刚到的，幸好我机智刚刚没有拿出来。”
　　看着她得意的眼神，方悠莜伸手戳戳她的脸：“所以你带这么多就是为了借给别人？”
　　她嘿嘿笑：“哪有，我哪知道这位大姐眼这么尖嗓门这么大。”她朝另外一位努努嘴，然后才说：“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校运会不比赛时做什么好嘛，我就想着给你看看我喜欢的东西也不错啊。”
　　傻瓜。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她果然承受不住，一脸开心又故作不在乎：“那没办法，谁让我坑你跑了个四百呢。而且还是两个。”她伸出食指和中指，和着穿透头顶上的层层枝叶照落下来的一缕阳光晃花了悠莜的眼：“一定要加油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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