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记

作者:赫清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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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匿


      清晨凉风习习,鸟啭啾啾,正是孟夏时节最好的辰光。灰袍青年坐在院里捣药,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哼:“伸哪伊呀手喂——,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阿姊头上桂花香——,这呀个郎当——,这呀个郎当——”

      “朱仨儿,昨夜又上那家姑娘屋里卖药去了?”院墙外,三两风月子弟嬉皮笑脸吆喝:“你小子《十八摸》唱得娘皮似的。”“哈哈哈!”他们一阵哄闹,取笑声渐行渐远。“别说,那小子模样也娘,青龙堂子的赵爷还有意请他作相姑呢!”“哈哈哈哈……”

      朱季婳任由他们风言风语,倒也不恼。把钵里的药细细收入瓷罐,起身搁在架上。再从旁取下个柿釉花卉文长颈小瓶,慢慢悠悠晃回屋里。屋里陈设极简单,一床一案一架两把椅子,别无其他。床上沉沉睡着一少年,赤身裸体,包扎着白布,白布上血迹斑斑。朱季婳走到床边,嘴里嘀咕:“睡了三天也该醒了,不过是皮外伤,失了点儿血,又没敲坏脑袋。”

      “喂,醒醒——”他用力拍打少年的脸蛋,“起床了,天亮了!”

      “唔……”少年眼皮微动,头转动了一下,困难地撑开眼睛,露出灰淡的眸子。映入眼帘的是张清秀冷淡的脸,不耐地瞪着自己。好面善,少年想道。虚弱地吐出俩字:

      “是你?”

      “你以为是谁?我且告你,三天已过,吟凤佩可得归我。”

      “三天已过……三天!”少年不甚清醒的脑袋仿佛突然被利器劈过,疼痛欲裂,“爷爷!刘大!”他艰难撑起,手一软,“咕咚”滚到床下,浑身伤口火辣辣的疼。朱季婳冷眼旁观,也不相扶。

      “你这副德性要去哪儿?”

      “我爷爷在哪儿?刘大呢?”少年神情焦急。

      “我怎知你爷爷是谁,刘大是谁……”朱季婳观察着他,“不过三天前城楼上挂出了乱党的脑袋,一颗是庄定郡王的,另一颗貌似是个护卫。城门口也张了榜,被通缉的少年和你十分相像。”

      “啊呜呜呜~”少年闻言,大脑轰鸣,倏地蜷起身体,趴卧地面,双手紧紧抱头,浑身抽搐。那夜的惨烈景象一幕幕浮现眼前——

      一剑穿胸的爷爷被军马拖至胡高辂前,胡高穷凶恶极地在他身体上搜寻太后手谕。因为找不到,气极败坏的胡高命走狗一刀刀割下爷爷的肉……自己忍无可忍冲出暗道,想抢回爷爷,全身浴血的刘大突然出现,把自己用力抱走。身后是连绵不绝的飞箭,二人寡不敌众先后中箭。最后,刘大把自己推入树丛后的土坡,以身犯险引开了敌人。而自己滚下坡时撞到了石头,接下来就什么也记不起了……

      “爷爷……爷爷……刘大……”李应天掩面呜咽,如同哀伤困兽,发出最凄厉的嘶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家破人亡的这一刻,往昔的跳脱少年终被鲜血埋葬,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中滋长。

      朱季婳取过一件白袍,轻轻覆上他的背。半盏茶过后,李应天缓缓坐起,眼睛红肿,鼻子通红,眼里却一泪皆无。“我的衣物在哪儿?”少年嗓音嘶哑,半掩双眸,“你可有看见一幅帛书?”他滚下坡时,摸到一个卷轴,分明是太后手谕,想是刘济琅堕车时掉落的。

      “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么?”朱季婳蹲下,弹着他脑门凉凉地说:“一个‘谢’字也无?”他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卷帛,问道:“可是这个?啧啧,让我看看写的什么——胡高为无道,囚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宜率三军之众,诛胡高,清君侧……”

      “给我!”李应天眼放红光,出手便夺。

      “不行,它可是个祸害。”朱季婳虚晃一枪,把手谕藏到身后。“还我——”李应天怒喝,残力暴涨,一把扑倒青年,双手扼住他的咽喉,语气阴沉:“不然我就杀了你。”

      “这恶物烧了才好,你要它做甚?”

      “我要报仇!”李应天恶狠狠接口。

      “怎么报?用它把仇人引出来,同归于尽?”朱季婳不惧反笑:“纵然你报了仇,如今到处都是通缉你的官文,你将来怎办?如果你失手被杀,仇人得了卷帛,再无顾虑,灭了你全族又何如?你可知庄定郡王何罪?”他盯牢李应天的眼,“私离属地,谋逆论处……我若猜的不错,胡高唯一忌惮的就是我手中的物件。”

      “……”李应天沉默,半面没入阴影,神色抑郁,淡色眸子越发黯淡。半晌,他收回掐住朱季婳的手,佝偻着跌回地面,无力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将我送官领赏?”

      朱季婳轻笑:“在下不过是个以利行的商人,救你图的是日后回报,藏匿你为的是奇货可居。”

      “奇货可居?”李应天骇然:“我一无所有,区区逃犯,与你无利可图。”

      “诶,天机不可泄漏……”

      青年勾唇,眼有奇光一闪而过。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朱季婳对此深以为然。螭虎儿虽遭丧亲之痛,棱角却仍旧分明,需得好好磨历。故待李应天伤势略好,就给他算了笔帐——医药费、伙食费、住宿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百两银。养伤期间,李应天曾试图溜走三次,及时被朱季婳截获,于是又多了“保护费”,合计三十两银。陈朝一个七品官的年俸不过四十五两银,短短六七天功夫,李应天已欠下约合六万斤大米的债。

      “奸商!”李应天暗骂。朱季婳双耳顺风,答曰:“多谢夸奖。”。他还开出条件,如果李应天在杂货铺做工偿债满半年,便就此销账,外加吟凤佩原物奉还;如果赖帐偷跑,那他天涯海角都会把钱追回来,大肆宣扬庄定王府十二少是老赖。

      “如此你岂不吃亏?”李应天恨恨,药店伙计三年也挣不到百两银。

      “在下从不做赔本买卖。”朱季婳信心满满。

      “收留我,你不怕惹祸上身?”李应天又问。

      “呵,没有三两三,哪敢上岱山?”

      朱季婳剑眉微挑,眼角斜飞,望天漫语。

      毕竟是庄定郡王的孙子,李应天做不出杀救命恩人的不义之举,只得乖乖做活。至于送交手谕一事,朱季婳这般说:“与其在胡高严加防备时起兵,不如让他多寝食难安一阵。待他放下心来或是麻木崩溃时,攻其不意,方有奇效。”他还说了个“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的话本故事。李应天本就聪敏,当然一点就透。年少的他没有查觉,被朱季婳这么一搅和,心里的伤痛竟淡去不少,不再时刻以报仇为念。

      陈朝观成七年夏,庄定郡王为胡高诬,削首戮尸而弃于市。昔秦王以谋逆灭族,而庄定一族竟得完好,时人议论纷纷,不知其故。

      《齐朝高祖本纪》则曰:“前朝观成年间,太公刘济琅为天下计,犯险入京被贼相胡高所戮。高祖欲狙胡高见伏,昭毅将军刘大舍身救主。胡高大怒,大索天下,求高祖甚急,高祖遂亡匿市井,得遇通隐朱三先生。后世有云:李朱偶相逢, 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 谁与争功!”

      (注:“岱山”即后世泰山,五岳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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