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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5.
有了抗生素,沙加的咳嗽终于彻底治愈。剩下的药,穆留了一部分,给土司送去一部分。据说小土司的病况有起色,他父亲再次向穆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回山寨。穆的确在秋天返回了,还带去一个意料之外的麻烦。老土司心情复杂,他不喜欢巫师诅咒之人。但凡富贵者,都忌讳盛极必衰的暗示。然而这个人,携带着救命神药,难保儿子还有需要他的地方。
好在穆甚能体察人心,提前准备了大型帐篷,他主动提出在山寨旁独居的要求,既不招惹是非又能随时候命。沙加也无异议,他与当地习俗格格不入,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穆在半山腰,坡势平缓之处安营扎寨。他选择的居住之处,脚下便是奔腾的河流。淙淙水声,迷离在旅人的梦里。秋天的河谷,清爽明亮。农人在地里收获,唱起嘹亮的歌谣。
藏族音乐极具穿透力。圣山上的雪,寺庙里的转经,金灿灿的庄稼地,河里圆润的鹅卵石,帐篷外袅袅炊烟。都融汇在清冽的咏唱中,描画着生命之处的纯净,触碰到思想家最深处的心弦。
沙加按不同的地质层分类,筛出土壤中的矿物质。没有分析仪器,他只能留取标本,根据经验粗略判断地史。他在帐篷里摆了满地,连立脚之处都没有了。
“穆,我猜这里古代是大海。你看,这是什么?”
他捏起一块泛黄的碎片,和岩石粘在一起,难以辨别。他明显的情绪激动,连看见消炎药的时候都没有这样。
“是陶器吗?我只知道这块土地适合种萝卜,顿顿吃,冬天更是如此。”
穆扫视着推挤满地的泥巴,露出为难的神情。
“沙加.张恒,我们今晚睡大山,土壤睡帐篷吗?”
“张恒是谁?”
“古代科学家,发明了地动仪。”
“糟糕!被你一打岔我都忘记说到哪里了。这是一种海洋生物的化石,我初步推测它来自第三纪的岩层,那时候这里是汪洋大海。如果得到证实,将是本世纪地理学最重大的发现!”
他禁不住又激动起来。
“我比较关心能不能种小麦,或者其它作物。可惜无论怎么煮都是生的…”
两人想到半生不熟的萝卜,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海拔高的地方气压低,别说萝卜了,连开水也烧不到100度。”
“我开始理解这片土地上为何苦行者众多了。”
“你怎么又打岔!科学发现的惊喜你感受不到吗?”
沙加见他的历史性发现不受吹嘘,于是连声抱怨。
“你说的发现,千百年前文献里就有了。藏地传说,记载了雪山女神珠穆朗玛诞生于大海。”
“真的?肯定是巧合,古代人怎么懂得c12同位素法?”
“古人懂的比你想象中的多。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已经无从考证。”
“不是有文献吗?既然有文字记录,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怪力乱神。”
“地动仪也是巫术?”
“我没亲见,不便妄下定论。”
穆见沙加一副接受挑战的架势,暗暗好笑。
“我行走四方,足迹遍布神州大地,见了不少奇风异俗后也开始对游记感兴趣了。你要不也看一看,寻找古人的谬误?”
沙加点了点头。
“看看也不坏。这些文献似乎还没传入英国,我有幸成为鉴别真伪的先驱。”
“我想能流传至今的东西多少有些道理吧。”
“未见得,难道中世纪泯灭人性的宗教禁锢没有错?我父亲日复一日给我传递上帝的福音,我躲到伦敦还不得清净,被他书信洗脑。”
“他老人家一定很头痛…”
说到灭绝人性,洋枪洋炮比十字架更温柔吗?穆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他并没有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这位生长在象牙塔的批判家未必能理解。
“你的标本不挪一挪我没办法取书了。”
沙加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陷入苦恼。叫他丢弃是万万不能的,可是放任不管,势必连正常生活都无法进行。他咬咬牙,把泥土一层一层用垫子隔了,放到自己的床上。
“你有如此殉道精神为什么不信教呢?”
穆被他惊世骇俗的行为震撼。
“因为圣经谬误百出,无法自圆其说,神父只会鹦鹉学舌。如果释迦牟尼能说服我,叫我剃光头当和尚都没问题。”
他说得轻松,连停顿都不带一个。而穆,完全相信。
“好吧,可是我要提醒你,岩石不会得风湿,你会。”
沙加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为真理,毋宁死。”
穆心想,死不掉可得受罪了。
帐篷空间有限,必须妥善利用每一处空隙,穆不得不把珍贵的书籍放在床下。所幸藏地气候干燥,不易潮解。就是必须不时搬出去晒,避免虫蛀。
“《大唐西域记》、《水经注》、《佛国记》、《徐霞客游记》、《山海经》。旅行家的笔记,最后一本是神话传说。”
沙加一本一本接过去,灵巧的手指在纸页上婆娑。
“我想会对工作有所裨益的。”
他随意挑选一本,坐到阳光充足的窗下,阅读起来。他有意不污染穆的书本,取了白纸另书笔记。他一边看,一边询问那些晦涩的名词,从未听闻的历史背景。到了吃饭的时间,穆把一碗萝卜和青稞饼放到他面前。沙加随手端起来,啜了一口,瘪上嘴巴。
“真够劲,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就比你早来一年,习惯了就好。”
“是得考虑给这里引进新品种了。”
“你又不会住一辈子,而且大气压力的问题更严重。”
沙加点了点头,埋头苦咽。在这不毛之地,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穆看起来不以为意,他其实可以争取更好的生活,某种不可言喻的理由,促使他安于清贫。
穆吃完饭,收拾了桌子,牵上马去土司的寨子帮忙。用他自己的说法,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沙加独自看了会书,内容引人入胜,只是少不了穆的解说。他走了,疑难之处越积越多,渐感困阻。沙加只得离开帐篷稍作休息,舒展弯曲已久的筋骨。
不知不觉间,葱翠的山峦成了红色。不同树木呈现出有层次的橙色、红色、黄色与绿色,目击之处层林尽染。他一时忘记了堵在心中的疑问,把胸怀投向大自然的怀抱。
他抑制住高声大叫的冲动,下到河滩上,从口袋里掏出口琴,随心所欲吹起不成规则的曲调,激流声附和着他的吹奏。那些游记里关于异域的描述在他心头翻滚。如果实有净土,必然是这般光景。
“玛丽亚,你为何不在教堂显灵?因为异国他乡吸引了你,你悄悄躲在山顶上,让虔诚的神父跑断了腿。”
他配了一首打油诗,正合适此时的心情。过了一会,无人唱和,他的激情才渐渐消退,想起了同住的另一个人。他看上去言笑晏晏,然而平和的外表下,是圣山顶端,永冻的冰川。
穆回来正赶上夕阳西下,彩色山林更是燃烧似火。
“我看你吃不惯白菜萝卜,等回国的时候就瘦成仙了。”
他从马鞍下取出风干牛肉的,笑靥映着夕阳。
“今晚打牙祭。”
“太好了,可惜不能吃熟的。”
“什么时候去我的庄园。我请客,最上等的羊腿。”
“记得不要配萝卜。”
两人相对而大笑。沙加在国内没做过粗活,即使穆不提要求,他也无法心安理得的白吃白喝。自己动手,才发现生火也是门学问。维格庄园的佃农虽然不识字,到了逃荒逃难,必定是自己先死。
这顿晚饭格外好吃,就着油灯,他继续下午的阅读。少量萤火虫飞进帐篷里,停在桌边、床上,给不甚明亮的室内增添光亮。他看了一页又一页,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穆提醒他注意眼睛,他不想拖累对方,才悻悻然合上书本。
沙加的床被沙土霸占,穆无可奈何把他“请”到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换了大帐篷,又回到第一夜拥挤的处境。夜里退凉,两人挨在一起倒也暖和。
“想不到中国古代僧侣记录了整个东亚的地理信息。”
“那个时代的社会精英,最聪明的头脑全被寺院吸收,就像现在的大学,只是研究内容不一样。”
“真可惜,他们没有发展科学。”
“那个时代的人因此而获得信仰,获得幸福,”
“不过是自我麻痹。”
“那么科学给我们带来幸福了吗?”
这是困扰穆很久的话题,曾几何时,他的想法和沙加一样。
“科技进步不好吗?山里有不同的作物、压力锅,吃饱穿暖不比虚构的神灵更切合实际?”
“你说得对,如果这些不是枪炮押运来的…”
穆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你还没有证明,怎能说那都是虚假的?”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不知真睡着还是假的。沙加想反驳,却失去了目标,他略微冷静后,回想起印度的见闻。英国建立殖民地数年,那片土地依旧贫穷,幸福没有降临在母亲的国度。
是他们太倔强了,学不会新的生活方式,还是其它的…
“他们说印度没有历史,中国僧侣曾经不畏艰险去那里求学,多么灿烂的过去…”
他想到那时的印度,起了神往之意。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听见答复。
“穆?”
他大概真的睡着了。算了,知道又能怎样?那些辉煌的早已过往,遥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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