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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不足
送礼的车队远道而来,当晚自然是要接风洗尘的。酒尚未过三旬,小棉袄已经借着端盘换盏的机会,用眼神在风吹雪跟前央求了几次。
风吹雪纵使常年修行,心如定海磁石,也当不得在那小动物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下安然进食。只得一扬手止住帐中喧嚣,开口道:“永定侯世子见诸位驻守塞外苦寒之地,数年难返王都,愿献《蔓草》一舞,以慰军心。”
他话音刚落,只听金钟轻撞,鼓瑟齐鸣,赵绝音一身轻纱翩然而出。她那长长的水袖是雨过青天的浅碧色,正和耳垂上的玉琉璃坠子相映生辉。
乐音如风过松涛,满室簌簌。赵绝音长袖掩面,迎风而舞,只在侧身甩袖时偶尔露出一抹唇,半分眼眉如月,魅而不邪,仪态万千。
风无眠手中的金樽停了停,又接着痛饮。那酒是王城特产的‘千日红’,色如朱、纯如醴,就算每年给长公子的份例也只有区区二十坛。他这般饮酒赏乐,好不快活,只可怜在他怀中做了大半日‘妖艳舞娘’的孤大军师,酒香气粘虫儿似的直往鼻孔里钻,但就是半滴也捞不到。
孤鹜小心翼翼地想挪动下身子,立刻被宽大袍袖下鹰钩般的铁掌握得紧紧的——就是这双该挨千刀的手,拖着自己的老腰,一路从城外长亭拖回大将军府,又死不松手地拖到宴会厅正席。
如今这腰上没半点知觉,不用看定然是青紫一片。待到明日……唉,明日起来他坟前的草已经等身高了罢?
眼看这又一钟美酒进了风无眠的肚子,孤鹜索性双眼一阖,专注地自怨自艾:不就是因为屈驹军久不迎战,大伙儿窝在城中都快要发霉。好容易来桩新鲜事儿,编排编排主子的花边小新闻嘛!
这也是看在风无眠素日里冷心冷面的份上,造点亲民的声势而已。当不得这厮如此小心眼,报复心重,整出这么个有辱斯文的歪主意。
天晓得,自从八年前对这‘额莹天瑕,望之有飞龙之象’的主子自荐枕席——额呸,是自荐毛遂。几年来跟着他南征北战,污水饮得、干草嚼得,早就踏上一条离师父所期许的世外高人越来越远,人人喊打的江湖骗子越来越近的不归路。
罢罢罢!不就是扮女人么?我孤鹜不仅要扮出水平,还要扮出高度来!
至于那双在背后如鹞子盯小鸡般盯了一路,隔着丈许远都能听见磨牙声的赵家母老虎……孤鹜偷偷瞥一眼在场上起舞的青衣身影,那琳琅美目正朝自己横了一眼!
昊天大神唷,这可是要折他三十年阳寿喔!
孤鹜咽咽唾沫,眼珠儿一转——眉尾厚厚的铅粉落下,差点儿迷了眼。他故作娇羞地往风无眠怀中撞去,听着他闷哼一声,就算自个儿紧接着也被狠掐了一把,依然心中大乐。
他不待这个睚呲必报的主子再多动作,赶紧低声说:“我觉得这赵家姑娘不错啊——长得标致,对你又那般痴心。”
风无眠轻哼一声:“怎么,你乐意娶只母老虎?”
孤鹜苦口婆心:“她虽说是有个刁蛮的名头,但由三公子教导这些年,你看这这支蔓草舞跳得多端庄!”
“……无趣!”
孤鹜愣住了:“这可是三公子亲自谱的曲!”
风无眠哼了一声,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语音说道:“这京中仕女乐必学瑶琴,舞必循云门,便似那美人灯,画上戏般无趣。便说这《蔓草》,你没见这帐中兄弟们都呵欠连天么?宫廷礼乐高高在上许久,早已不知何为真正动人的舞姿了。”
孤鹜正要点头,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那她原来那性子,风风火火的,不该对你的脾胃么?”
“听说她的性子是随了母亲。”
“那是,永定侯可是有名的性烈如火,威震军中啊!”
“据说她在家中亦是说一不二。当年,就算楚太医极力劝阻,还是将刚出生不久的赵绝音带往军中抚养。”
孤鹜仿佛悟到了什么:“……所以?“
“我可不想有人管着我。”
孤鹜啧啧做声:“太端庄了你嫌闷,太活泼了你又怕被拘束……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天仙才能入你的眼!”
两人私语切切,便没顾得上场面,赵绝音的一曲《蔓草》舞歇,在场上行了个标准的扶膝之礼,风无眠却连眼风儿都没给她半分。
还是孤鹜半卧着视线绝佳,一眼瞥间那小姑娘眼眶通红,泪珠直打转儿,赶忙推了推风无眠。自己也击掌赞叹不已,方带得营帐中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这厢赵绝音回了后堂,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更衣。小棉袄刚想问什么,看见主子红红的眼眶急忙打住了。
他想了想,人又像泥鳅般的又滑回正厅,不多时啪嗒啪嗒跑回来,满眼兴奋:“主子快来!大家都去练武场了,说是长公子亲自驯舞马呢!”
“快带我去!”赵绝音立刻忘了刚才那点小愁绪,等不及侍女们再为她三朝六套的着装,只在大红纨衣外披了件大氅——看着像那么回事,眼下也顾不得事后会被风吹雪责怪,拎起裙边,和小棉袄一溜烟似的奔出后堂。
演武场离正厅并不远,主仆二人功夫都不错,纵跃间不过数息便到。两人如游鱼儿般,轻轻松松滑入最内围。只见场上大约三百步左右的空地,如今燃起一溜的火把,四下通明。
西南角上,孤二娘怀抱铁筝跪地而坐,演奏的正是军中驰名的《破阵曲》,乐音铮铮犹如风雷。场地中八匹西苑铁骑,随着她的指引仰首摆尾,铁蹄踏地激起‘得得’驰骋之音,正和铁筝中隐含的杀伐之气遥相应和。
风无眠甩开碍事的乌金呢披风,一个翻身便跃上领头的黑马,随着场下欢呼在俊马间翻腾纵跃,身形一如苍鹰翱翔天际,自由、无拘无束。
赵绝音心头大震,这正是她十九岁那年、初见便倾了心的铁甲将军。她喜欢他,原是因为他和那些文弱饶舌,好作女子般描眉傅粉的王城少年不同。她喜欢他是因为……她觉得他们是一样的,可哪里一样呢?她又说不上来。
赵绝音想了半天,往日被风吹雪轻声慢语教导的书中道理,此时半点儿也用不上。眼看着风无眠一曲舞罢,四下欢呼声如雷集。她突有所悟,从怀中摸出一本几乎被翻得毛边儿了的小册子,借着火光仔细检阅——
片刻后,赵绝音忽地抬头,目光在人群中一寸寸搜寻,并未见风吹雪那惹人注目的白衣玉冠。她面带喜色,将书册和身上厚重的大氅一股脑儿塞到小棉袄怀里。纤腰一扭,用着她家传‘飞马踏燕’的轻功,轻飘飘地落在空地正中央,正对着斜坐一旁的孤鹜。
火光下她仅着了一件大红石榴纨衣,身段玲珑,姿容明艳,小巧的下巴高高仰起:“与本世子斗一曲《西河》,你可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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