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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鬼五
刘元峥批阅完所有奏折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天了。他抬头望向承明宫的窗外,夜正深沉,天幕上悬挂着无数颗晶莹小星,正此起彼伏地一闪一闪。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唯独在这一刻,他或许可以稍稍放松一下整日紧绷着的心神。
近几日恰逢江南水灾,冲毁了无数民舍农田,以致民众流离失所,一时间无数大大小小的奏折犹如雪片般飞来,再加上他有心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这段时间内处理完,一时间竟忙得焦头烂额。
可是这样的忙,这样的累,他却是甘之如饴的,甚至于说是享受的。只因为这份忙碌,恰恰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天下人莫不趋之若鹜的权力——他为之苦心经营、步步钻研才得到的权力。
他望着承明殿内那个最高的位置——那把由黄金铸就的灿烂无比的华美庄严的椅子。现在白日里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那个乳臭未干、年仅八岁、轻易就被他攥在手心的黄毛小儿,天下人莫不心知肚明,他才是这把椅子背后的正真主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走到这一步,花费了那样多的心血,背负了那样多的骂名,却无怨无悔。
所幸还有她。想到她,他一直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终于向上弯了弯。是了,他还有她。哪怕她是恨他的,可她就在他身旁,哪里也去不了,这便已经足够了。等这几件案子过去,到时他便可以多陪陪她,陪着她生下他们的孩子——他记得她极怕疼,也极怕冷。分娩那样的痛楚,他又怎么能安心让她一个人去承受熬过?
他想着想着,微微地出神。却听见殿外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转瞬便有人掀开了帘幕,是许万年——跟随他多次出生入死的心腹。
此时万年的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镇定与冷静,相反,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苍白的面庞落下,他的声音亦是颤颤的:“主子,主宅刚刚派人来报——夫人——夫人难产,怕是——怕是不大好了。”刚一说完,便将身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低低的跪伏在黑色的大理石的地面上。
刘元峥怔怔地,过了片刻,像是没有听清似的,恍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万年,喃喃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谁难产?”
“回主子、主宅——主宅派人来禀,说——说是夫人难产——怕是——怕是……”不待万年将话说完,刘元峥忽地双目如炬,一脚踢向了万年的心窝。许万年也不敢呼痛,只立刻重新跪好,低声道:“主子,马匹已经在殿外备着了。”
话音未落,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是刘元峥出去了。
君欢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一会儿觉得极冷,如数九寒天,一会儿又觉得极热,仿佛酷暑六月。整具身子都是钝钝的——已是痛到了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她所能见到的,唯有漆黑,其他的一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浑浑噩噩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她,一声一声,绵长而耐心:“君欢——君欢——” 那个声音那样执着不移、锲而不舍,仿佛她不回应,便不会甘休似的,君欢只觉得烦极了,极力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却看见了刘元峥的脸。
她和他的脸离得那样近,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见到她醒来,他的两眼忽地便亮了。君欢下意识地把头微地往边上一撇。
知觉慢慢地回复,便听见屋外喧杂的人声。有低低的哭泣声、抽噎声。还有一个苍老而震颤的声音,一抖一抖的,道:“老臣——老臣实在无能,夫人体内虚空——气血郁结不通——怕是——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已是积月已久、已成不治之症——便是杀了老臣——老臣也无力回天呐!”
刘元峥仿佛是气极了,不可抑制地浑身都在抖,微微地笑了笑,语气却冰冷地令人望而却步,咬牙切齿道:“孩子保不保得住不要紧,可你若今晚救不回她,那你的确是不用再活在这世上了,连同你那个在宫中办差的儿子,也一并随了她陪葬吧!”
然后她便听见太医不断磕头的声音,额头触碰着冰冷而光滑的地面,发出重而闷的响声,一声接着一声,不敢有丝毫的停滞。刘元峥却全然充耳不闻。
直到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拉动着他的衣袖,那样轻微的动静,他却仍是感觉到了,猛地回过头去,她看着他,仿佛是有话要说。他慌忙地低下身去,却听见她说:“让他们都下去吧。太吵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静默了片刻,像是终于妥协了,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不过片刻,屋内又重回寂静。
他颓坐在脚踏上,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这样小,这样冷。她的声音很虚弱、断断续续的,可他还是全部都听清楚了,一个字也舍不得落下。
她说,他听见她说,他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从来便没有想过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甚至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这孩子有一半的骨血来自于薛家,可你也说了,它的另一半更来自于你,这便已足以成为它不能来到这世上的理由——我既做不到给它全心全意的爱,也做不到真心实意的恨,它即便来到这人世,也是受苦,又何必?—— 我在香炉内放了绝息香,它的味道与乌沉香所差无几,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便是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只会略微气血两亏,出了屋子修养一会儿便也就好了。可我不一样,我有着身孕,产妇气血郁结,筋脉不畅,便已是等于喝下了穿肠毒药。便是拼尽全力将它生出来,也不过是个死胎罢了。当然——绝息香对你而言,也是不一样的。”
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仿佛孩童的恶作剧终于得逞了一般:“很少有人知道,绝息香与芷兰混合在一起,日复一日,就会慢慢地熬成毒药,无形无色,久而久之,便也无药可解。凌寒一生最爱芷兰,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放不下她,每天夜里,你都会在她的屋子里徘徊很久。好极了、真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这正恰恰是我要的。”
她停了停,仿佛是累极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轻轻地在屋内响起:“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日春光甚好,我穿着新裁成的淡烟春衫,刚下马车,只远远那么一眼,便瞧见了你。那样多的人,可我偏偏只瞧见了你。你那天穿着雪白的衣衫,真的是雪白的,一尘不染的那种白,翩翩浊世佳公子便当如是。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你的肩上,你也不去拂它,只懒懒地笑着。背后是大片大片湛蓝蓝的天,那样蓝的天,此生都不会忘记,水盈盈的,仿佛刚刚被水洗过了一样。我只看了你那么一眼,我的脸竟然就红了。那一刻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儿时读过的一首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可我偏偏忘了,也或许是刻意的不去记起,这词其实还有后半句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时的我那样地无法无天,骄傲自满,那时的我是贵女里最最璀璨的一颗星,就好像连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又怎么会想得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又怎么能料到,等我果真嫁与了你,我的新婚生活竟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半点的欢欣与甜蜜。我竟是真的被你无情而弃了。你日日对我视而不见,我不悔。甚至当你亲口对我承认你爱的女子是凌寒时,我也未曾后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为什么偏偏要灭我全族!那是我的亲人,身上流着同我一样的血的亲人。我实在是恨毒了你。若可以再重来一次,若还能再回到那年春日,我宁愿剜去我的眼睛,我也不要再看到你!若能——若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终于渐不可闻。
放在他手心的那只柔夷,此刻已经凉透了,是真的凉,冰凉凉的那种凉,一直凉到他的心里去。
他低头看着铺满在脚踏上的厚重的绒毯,那样浓密的毛绒,繁密锦促的花纹,一团一团,簇簇拥拥的——是他怕她跌倒,特意着人铺上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晶莹的,一闪而过,“啪嗒”坠落在绒毯上,将密密的花纹晕染开来。他低低地唤道:“阿欢——”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他又试着唤了一声:“阿欢——”
无人倾听。屋内空无一人。
可他还是低低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你错了、阿欢——你从开始就错了。我放在心头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凌寒。——怎么会是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庭院里种着的、是芷兰。我每夜去的地方,自始至终,都只有你我新婚之夜用过的婚房,我吩咐匠人在那个庭院种满了牡丹,大片大片的,开得繁盛极了,你不想看看吗?凌寒不过是我拿来骗你的迷障罢了。可我没想到,你竟信得那样真……我一直都以为我是恨你的,我怎么可能不恨你呢?可那天晚上,我看见血从你的脖子上流下来,浸湿了你的衣襟,那样地触目惊心,你却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似的,只看着我,冷淡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怕极了,我害怕极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那样的惶恐,像是海啸,铺天盖地的,要将我淹没。那一刻我便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刘元峥,你完蛋了…….’”
他极凄惨地一笑,突然想到了那个傍晚凌寒推开门后的目光,那样寒冷、惊愕、嘲讽——以及刻骨的恨,那样触目惊心的恨,让他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却被他强压下去,他全然没有在意,在他的眼里,凌寒不过是个小小的、文静的、害羞的小姑娘罢了,于他而言,实在是无足轻重。他到死都忘不了凌寒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只说了一句话——“刘元峥,你会后悔的。”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将他重重地打入深渊,万劫不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凌寒会用她自己的死,去成为他和君欢之间的一道刺,永远也拔不掉,碰不得。
在他的眼里,凌寒一直便是柔弱而怯怯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可爱、却不足以让他铭记。可他并不知道,梅花虽然生而只得片片娇弱花瓣,风一吹便能四散,却宁愿顶着暴雪也要傲立枝头。君欢说凌寒一生都爱芷兰——或者说她以为她爱的是芷兰,可她终归将她的人生活成了如她父亲所寓意的梅花一般——敖烈而绚烂,似有暗香来。命运那只无情的手,只调笑间便将所有人的人生拨弄地天翻地覆。
其实他也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欢的情景。她穿着淡碧色的春衫,如烟雾一般,空灵地不真实。远远地、他只看了她那么一眼、她的脸便飞快地红透了。那时的他只觉得有趣极了——那样喜悦的感觉,来得那样快而莫名其妙,却胜过他以往所有的快乐。
直到边上儒生们喧闹模糊的调侃声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朵:“薛家——嫡女、掌上明珠——小字——阿欢——”
他的心霎时便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沉入无底的深海。
姆妈临走前的话犹言在耳,声音那样苍老,如同古老的树皮被撕下时沙沙的声音,充满了怨恨和不甘——百年名门、宁氏一族、一夜之间、屠杀殆尽。只有仍在襁褓中的他,被忠心的老奴拼死装进了菜篮子悄悄运了出去,才得以偷生。
他本就不叫刘元峥,他本该姓宁的——那是一个伟大而骄傲的姓氏。
他想起他和她的新婚之夜,红盖之下,她的脸庞也是嫣红的,泛着健康自然的光泽,仿佛三月里开得正好的桃花,灼灼其华,宜其室家。
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面庞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她昔日明媚的笑靥。
他不爱凌寒,从未。可他执着的带着凌寒在她的面前演出一幕幕滑稽的情景,不露破绽,像一个倔强的小孩。当她第一次看见他拥着凌寒的时候,她的脸庞如他所预料的一样苍白,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快,相反的,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隐隐地,痛极了。
一直到她把剑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他生平第一次妥协了,自此以后,便有了无数次的妥协。比如放走那时的杨昭,哪怕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他的一颗毒瘤,一颗轻易无法拔除的毒瘤。
那夜元宵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凌寒,他更知道,她当然不会将杨昭的正真下落告诉他。可是他又怎么舍得错过?错过一个可以见她的理由。他借着酒醉,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如同轻轻触碰一件易碎的琉璃。那一刻,竟让他恍惚的觉得他终于寻回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他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他只觉得不可思议。从府门走到内宅,一路上,他的心里仿佛住了一只欢乐的小鸟,下一刻就要冲出他的身体,愉悦的歌唱起来。他甚至傻傻地想着,或许有了这个孩子,她便会更加安心地待在他的身边,乖乖的。 ——他终归是怕有一天她会从他的身边逃走,如同她亲手送走微雨一般送走自己,而他,却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用这样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从他的身边逃走。
他将她抱在怀里,连同他们还未出生便已夭折的孩子。紧紧的。她的身体借着他的体温,变得暖暖的,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记得她是极怕冷的。
窗外的光已经开始慢慢透过纱纸照射进来,天已微亮,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然而,他的明天,却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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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医药、产妇症状,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都是乱写的,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另外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是我想我还是会坚持把我想写的小故事都写完。
恩。就是这样。
谢谢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看了我的文的人,你们真是天下最有品味的人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