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悠诉

　　夏日午后，公园里的儿童乐园区是孩子们名副其实的乐园。不再刺目的阳光暖暖地铺满了草坪，家长们或站或坐，旁观着孩子们嬉戏玩耍；偶尔有个不小心的摔着了，自家爹妈便忙不迭上前搀扶安慰。秋千架下，孩子们排成两排等着荡秋千。有个终于轮上号的小女孩兴冲冲地跑向秋千，却因为动作太急而坐了个空。疼痛和失落迅速化成泪水涌上眼眶，她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陶陶，过来。”女孩儿的父亲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两三步的距离，弯腰向她招招手。
　　“爸爸抱！”女孩儿扁着嘴举起双手，委委屈屈地要求。
　　可父亲并没有回应她的要求，依然站在原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又向她招手，语气甚至添了几分严厉：“自己爬起来，快点，不要影响其他小朋友。”
　　闻言，小女孩吸吸鼻子，到底还是自己站了起来，顶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扑进父亲怀里，小脸左右蹭了蹭，带着哭腔道：“爸爸，痛痛，呜呜呜……”
　　“陶陶真勇敢，过一会儿就不痛了，乖。”接住女儿小小的身子，父亲赞许地安慰着，伸手轻轻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是，梦境吗？和父亲之间能称得上温情的互动，大抵也只有刚记事那段日子才有了。在学习能力极强的孩童时代被一遍遍地言传身教要坚强独立的观念，使得筱诉自此之后便几乎不再有向父亲撒娇求助的举动。相比其他孩子跌倒了只会赖在地上示弱哭泣、等待大人们的搀扶，小小的她那时就已经学会忍住眼泪自己站起来，拍拍裙子对自己说不痛不痛。

　　书声琅琅的教室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满是温暖干爽的气息，教学楼周围的大树上有几只小鸟鸣出清脆的乐音。黑板上是语文老师密匝工整的板书，讲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低着小脑袋认真地记笔记。而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挣扎着晃了晃脑袋，便“扑通”一声伏倒在桌上。不小的动静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也惊动了老师。
　　“陶筱诉，是不是又胃疼了？”放下手中的粉笔，老师走过去关切地询问道。
　　“老师，我能坚持。”女孩倔强地支肘撑起身子，不肯就这么软弱地倒下。
　　“那你就在课桌上趴一会儿吧，别太勉强了。”似乎是习惯了女孩的犟脾气，老师无奈地只得听任，“实在不行要和老师说啊。”
　　“嗯。”苍白的唇上绽出笑意，女孩拿起笔，继续书写起来。

　　明知自己是在梦中，筱诉却还是忍不住蹙眉，像是曾经历过的疼痛又在胃里肆虐了起来。眼睫轻颤间，梦境又换了另一番画面——

　　人声鼎沸的夏季运动会，广播台的学生干事倚靠着司令台前的栏杆兴奋地在聒噪蝉鸣的背景音下喊着“运动员加油！”。被太阳炙烤得飘出一股奇特橡胶味的红白跑道上是一个个较量得热火朝天的迅捷身影，仿佛置身于这个场景之中的任何人都会被青春与活力的氛围所感染。而司令台下方左侧，一扇小门隔绝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门外是热闹的运动会，门内却一室的清冷和阴暗。
　　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清香剂的气味，洗手台上遍布斑驳的水渍。老化的水龙头阀门怎么也拧不紧，不时有水珠滴落，应和着从某一个隔间内传出来的、极度痛苦的呕吐声。过了半晌，声音方才停住。虚弱的少女蹒跚地扶着墙沿一步步挪到洗手台前，困难地拧开水龙头，俯身清洗沾上脏污的嘴角和下巴。洗漱完毕，她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拭干汗湿的额头和滴着水的下巴，然后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浅浅地勾起嘴角，低声自语道：“加油小竹子，要坚强哦。”

　　梦境渐次淡去，模糊的神志缓缓清醒。筱诉睁开眼睛望向床头的闹钟，还不到６点。厨房传来的模糊响动证明母亲已经起床——她要赶早班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工作。筱诉伸了个懒腰，动作还带着晨起的迟钝感，又抬手梳了梳自己松散开来的长发，终于缓慢地翻身下床去洗漱。
　　浴室的动静引起了仲悦的注意，她端着杯刚打好的香蕉奶昔走过来，抱歉地望着女儿：“妈妈吵醒你了？”
　　“没有，昨天睡得早，睡够了。”筱诉不在意地摇摇头，把搓好的洗脸毛巾挂上架子。
　　“又不用洗面奶，你脸洗得干净伐？”
　　“外婆不用洗面奶，脸也很干净啊。”
　　“死小鬼，强词夺理，以后变丑了没人要。”
　　“外婆要的～”筱诉扮了个鬼脸。
　　“不跟你说了。喏，既然你起来了，给你喝。”　仲悦把手中的杯子往前一递。
　　筱诉顺从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又递回去：“刚起床要先喝水，你喝吧，我等下自己打。”

　　仲悦吃完早餐就要出门，筱诉送她到门口，像往常一样在母亲额头和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作为道别，咂咂嘴吐槽道：“粉底味好重。”
　　仲悦则佯装嫌弃地摸了摸脸：“矮油，都是口水恶心死了。”
　　“妈妈再见～”
　　“陶陶再见～”
　　“嘭！”大门关上，筱诉立在门后听着母亲下楼的脚步声，直到声音渐渐远得听不到了，才转身回卧室整理床铺。
　　枕头拍软放好，毯子铺开叠起，床单褶皱扯平。忙完这些，天也大亮了。阳光穿过落地窗铺满了整个屋子，也照出空气中细小的浮尘。筱诉逆光站在窗前，望着满室暖洋洋的寂静，不禁想起了刚才的梦——或者，说是回忆更恰当些。

　　自记事起，她就不断被提醒着自己名字的由来：陶筱诉——是希望她做一棵坚韧独立的小竹子，也希望她懂得倾诉心事，开朗豁达。懂事的筱诉一直都记着这两个希望，并且把它们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
　　从小到大，她的体质一直极差。幼儿时期的多病多灾就不说了，在小学升初中的那一年，她又患上了胃窦炎。那段日子，筱诉几乎每天都是强忍着胃疼去上课，挨到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再回家喝中药。如此孱弱而坚强的女孩，连老师们都看得心疼。班主任于是特地嘱咐了筱诉的同桌每天把下发的试卷和作业捎给她——这大抵也是后来筱诉和一涵之所以能成为死党的原因之一。
　　如是折腾了将近半年，直到筱诉最终以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绩考进了本市最优秀的初中锦繁实验，她才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暑假中安心调养身体，彻底根治了胃病。初中这几年尚算过的安稳，只是因为体质不好，她的体育成绩总是险险踩线的及格。除此之外，筱诉为了锻炼能力而应承下的几个职务也时不时会给她添些麻烦。好比之前的夏季运动会，班里明明有２６个女生，８００米长跑的项目却没有一个人肯报名。身为一班之长，她怎能坐视？即便到最后是由班主任亲自点将上阵，以身作则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不顾身体状况执意参赛的她刚抵达终点便觉不适，到盥洗室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其实，很多时候停下来回头看看走过的路，真的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然而当坚强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对疲惫的感知度也随之变得愈加迟钝。她像是一支急速旋转的陀螺，不是不想停，而是强大的惯性不允许自己休息。反正也已经坚强了那么久、独立了那么久，她早就适应了。只是在某些时刻，她也会脆弱，也会想要依赖别人——即便再早熟懂事，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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