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尤爱真理

　　“没来过这里？”杜旅宁危险地眯起眼睛，“没来过这里你怎么知道她姓俞？！”这后一句话，已经满载了怒气，就剩没拍桌子了。
　　“我……”杨慕次有些语塞，然而闪念间，他便想好了说辞，“报告杜处，是特勤组的林组长让我代他向杜处和俞教官问好。”
　　漂亮！俞晓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杨慕次果真是块好料子。
　　杜旅宁拉着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杨慕次，终于缓和了神情，一只手缓缓伸向桌边的电话，慢条斯理地说：“是吗？我这就问问你们林组长。”
　　这是玩儿赖！杨慕次心中愤恨，却无法阻止杜旅宁的行动，只能默默祈祷林志远今天没在办公室。
　　就在杜旅宁拨动号码的时候，俞晓江伸手摁下了电话，劝道：“处座，何必因为一点小事就惊动林组长呢？”
　　确实，林志远虽然是杜旅宁的学生，但已独立工作多时，并没有义务随时接受杜旅宁的问询。况且因为一点私事在工作时间打电话，多少有些不合适。
　　杜旅宁点点头，接受了俞晓江的建议，转向杨慕次：“文件呢？”
　　杨慕次跨上两步，双手将文件袋递给杜旅宁，待他接过，又退回原位。
　　杜旅宁一边漫不经心地拆开文件袋，一边问道：“林组长有没有说，为什么让你来送文件？”
　　“没有，处座。”杨慕次立正回答。
　　“哦，”杜旅宁拿出了文件，飞快地翻阅，纸张被他翻得哗哗响，“那你知道这份文件是什么吗？”
　　“不知道，处座。”杨慕次依然立正回答。
　　“哦，”杜旅宁抬起头，危险地看了他一眼，随口对俞晓江说：“我有要事同杨少校说，请俞秘书暂时回避吧。”
　　“是，处座。”俞晓江微笑点头，路过杨慕次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俞教官是在暗示他什么吗？杨慕次飞快地想。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杨慕次忽然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关于这间办公室的不良记忆，嗖嗖地冒出来，填满了他的心。
　　“阿次啊，”杜旅宁的声音传来，沉静的，危险的，充满压力的，打断了杨慕次的思绪。
　　“是！”杨慕次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你自己看看吧！”杜旅宁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是……”杨慕次心中犹疑，但行动一分不慢，迅速上前。
　　接过杜旅宁手里的文件，低头扫过。红格儿的稿纸上印着“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抬头，再往下看，杨慕次不由得呆住了，那一纸飘逸的行楷，不是别的，正是他杨慕次亲手写的，行动报告。
　　里面不仅包括他在侦缉处出外勤的记录，还有他跟随林志远去南京的事，包括当街开枪的细节。
　　难怪林志远让他把行动报告写两份，说是一份交上级一份在本部门存档。如今看起来，这个所谓的“上级”，莫非就是杜旅宁？！杨慕次心中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林志远让他捧着自己的罪证上赶地跑到杜旅宁这里来……讨打！有这样的领导吗？！以后谁还敢跟着他干？！杨慕次在心中谴责了林志远一万遍。
　　“看完了吗？”杜旅宁的声音幽幽传来。

　　“……完了。”杨慕次这句话，绝对是发自内心。心底纵有再多悲愤，他还是恭敬地把文件递回给杜旅宁。然后退后两步站好，深呼吸，用视死如归的口气说道：“老师，阿次意气用事，不计后果，给老师和戴先生添麻烦了。请……老师教训。”
　　最后这一句，因为挺长时间没说了，颇有些艰难。
　　“哦？”杜旅宁不动声色，“我没记错的话，杨少校刚才清楚地说过，从未来过这里，自然也并不认得我，不知这教训二字，从何说起呀？”
　　“老师！”杨慕次简直要失声痛哭了，早知道杜旅宁不好惹，你还惹！“阿次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哦？杨少校的意思，是还有以后？”杜旅宁不依不饶。
　　这“杨少校”三个字不变，就意味着杜旅宁还没进入算账的节奏。杨慕次心里恼恨极了，自己真是没出息！干嘛要杵在这儿讨了杜旅宁打？！一个立正敬礼转身告辞又能怎样！
　　自然这番想法只能压在心里，别说这是杜旅宁的地盘，他出得了这间办公室，却未必出得了外面的大门。便是一个“不敬师长”“以下犯上”的罪名，已是犯了戴笠的大忌，到时候别说潜伏下来工作了，有没有命回去向组织谢罪都是两说。
　　当真是做了过河卒子，只能一意向前了。杨慕次心里为自己默哀了一下，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老师~阿次刚才……刚才那也是按着老师的吩咐做事嘛……现在没了旁人，您自然还是阿次的老师……”

　　“按了我的吩咐？”杜旅宁冷哼一声，不能不说，杨慕次偶尔的服软，虽然真实性值得怀疑，但听了还是很舒服的，杜旅宁终于稍稍松了些口风，“你在外头胡作为非的适合，怎么我记着我的吩咐？“
　　这话一说，杨慕次立时不高兴了，不顾杜旅宁仍旧板着的脸，小声嘟囔：”我什么时候胡作非为了……“
　　杜旅宁”啪“地拍了桌子，怒道：”南京的大街上，你都敢开枪了，还说没有胡作非为！“
　　”那是那姓顾的胡作非为在先，阿次不过是路见不平！“杨慕次毫不犹豫的争辩。
　　杜旅宁无力地扶了扶额角，不能不承认，这样的节奏才符合杨慕次的性格。
　　”你没错？“杜旅宁的脸色黑得吓人，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已扛不住了。
　　杨慕次不负众望地原地肃立着，微垂了目光，低声道：”阿次处置不当。“
　　杜旅宁并没有和他计较”错没错“的字眼，只问道：”哪里处置不当？“
　　”这……“杨慕次的目光偷偷抬了一下，只不过一瞬间，又垂了回去。
　　杜旅宁没有放过这个细微的动作，呵斥他：”这时候了还想着怎么糊弄我？！“
　　”阿次不敢。“杨慕次垂着头，想都不想就接了话，”这次的事，戴先生已经训斥过阿次了。“说着话，语气里已经带了点点委屈。
　　”训斥你？“杜旅宁丝毫不为所动，”训斥你是轻的！你知道那姓顾的是什么人！他就是在街撞死了人，也轮不到你管！“
　　”老师！“杨慕次抬起头，直视杜旅宁的眼睛，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你看我做什么？”杜旅宁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淡然道，“横竖他是徐恩增的人，出了什么乱子，自然有人兜着，你跟着搀和什么？！”
　　这下杨慕次彻底明白了。
　　徐恩增得了顾顺章，上海的□□工作立时打开局面，hong#央*党）部调查科一时间在委座跟前风头无两，成立时日尚浅的特务处自然被比了下去。看顾顺章不顺眼的人，又起止是他杨慕次——只不过原因不同罢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杜旅宁看他的神色，便是知道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了。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原本也不值得他喊了杨慕次来教训，只是碰巧遇在戴笠手里，事后戴笠给他打电话，说了杨慕次在南京的事迹，还称赞他有眼光，杨慕次“后生可畏”云云。杜旅宁与戴笠早年间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自然明白戴笠的意思，越是看重的人，越要好好敲打着。
　　“老师，”杨慕次面露难色，试探地问道，“这……这件事没那么严重吧？”
　　杜旅宁难得地笑了：“你小子就是太聪明！这件事原本是没那么严重的，可是呢，事发之后戴先生专门打电话，骂我是干什么吃的，你这样沉不住气的性子，如何能让毕业放出去！”
　　杜旅宁的话虽说得严重，但始终面带微笑。杨慕次自然辨得出真假几分，便也笑道：“老师，阿次记住教训了，真的。”
　　“真的？”杜旅宁挑了挑眉，“那正好，省得我多费唇舌。”说着，便将右手肘架在桌子上，伸出右手，摊开手掌，等着杨慕次递东西过来。
　　这……杨慕次纠结了，不会吧……不是说没那么严重吗？！他艰难地往前蹭了一小步，仔细观察杜旅宁的神色。
　　“看什么看！”杜旅宁当然没那么好的耐心，“出去两个月，规矩都忘了？！”
　　“阿次不敢。”这一句“规矩”一出，杨慕次迅速踏步上前，解下自己的武装带双手递给杜旅宁，又退后一步站好，条件反射般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顺畅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练出来的。
　　杜旅宁的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笑。手里的武装带在桌子上敲了敲，冷声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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