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何曾入梦来

　　几个月后，轩辕丘向四方传来了消息。

　　黄帝为了制止部落之间的抢婚，专门挑选了一位德行出众，性情柔淑的女子作为第四位妻室。

　　这下，青阳岂不是又要添上几位兄弟姐妹了？

　　但是，这位次妃，却是最近四海诸神茶余饭后的最大的八卦谈资。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据传，她长得十分难看，是她母家部落中闻名十里八乡的丑女。

　　黄帝并不在意新娘子是个丑女，在传遍三界的谕旨中写道：重美貌而不重德者，非真美也；重德轻色也，方乃真德。

　　我们接到这份谕旨都暗暗发笑，照这样说，那些迎娶了美貌姑娘的诸神，都重色得很，一定不是真德。

　　话说回来，我们丝毫不敢怠慢。

　　毕竟是五帝中最有权势的中央天帝纳次妃，谁也不敢笑话。

　　父神拿到这封幽默的谕旨时，神色却意外地凝重了起来，眉心拧成了一团。他几番叹息之后，钻进了宫室，埋首伏案。

　　没过几天，父神传来神谕，下个月初九，我们必须一同前去祝贺。

　　刑天叔叔告诉我们，黄帝早已邀请了四方天帝观礼，以彰显其包容四海之心。

　　东方天帝伏羲早已超然世外，自然乐得喝酒凑热闹；北方天帝颛顼本就是轩辕丘的远房子侄，必然是要前去观礼的；西方天帝少昊……诸神中，因他的属地遥远，和他有交情的，少之又少，极是神秘莫测的一方。

　　剩下的，就是我们南方这边了。父神对黄帝敬仰有加，两族的往来亦是十分地频繁。如此喜事，自然要过去共襄盛举了。

　　父神带领着我们备好贺礼：奇珍、异兽、桑麻、珠贝、样样精致。父神却要求我们姐妹四人根据神农氏族的风俗，精心排演一出傩舞。

　　女娃不服，挺着脖子，道：“父神，轩辕丘的宴会上，舞姬如云，他们哪里还要看我们的舞，我不想排。”

　　父神虎目微睁，脸色沉郁了下来，道：“在众神前演绎我族的傩舞，机会不多，好好排演就是了。”

　　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父神变了脸色，一个甩袖，跨出了宫室。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向稳健的父神的脚步有些趔趄，离去的背影饱含着无奈和辛酸。

　　那种感觉，像是--落荒而逃。

　　父神走后，女娃银牙暗咬，眼泪婆娑地她站在宫室中央，宛如一珠孤傲的紫杉，倔强却惹人怜爱。

　　绯姬、女桑和我心中不忍，围了上去。

　　绯姬安慰道：“女娃，不过是排只舞罢了。不要和父神顶撞了，父神是最疼爱我们的。”

　　女娃手握成拳头，一拳重重打在宫壁上，忿忿地说：“父神叫我们献舞，还不是想要与轩辕丘结亲！若我族足够强大，哪里还需要结什么亲！”

　　果然，绯姬和女桑听到她这么说，已经白了脸。

　　我不知她接下来还要说出什么样的话。

　　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厉声制止道：“够了，不许无礼。父神的安排，自然都是有他的道理的…”

　　我顿了顿，柔声对女娃说：“我们身为神女……也该为父神分忧。好好排舞吧，别想太多。”

　　接下来的数日，我们还是按照父神的意思，各怀心事地排起了傩舞。

　　轩辕丘宴会的规模比姜水宫室的大了十倍不止。

　　平时难得一见的诸神都济济一堂，简直是四方来朝，列座的诸神乌压压一片，早已让我看不清谁是谁。数不清的玉盘珍羞撤了又上，上了又撤。天上百鸟齐飞，神兽腾云，弦乐钟鼓齐鸣，舞姬妖娆起舞。

　　好一番天家气象。

　　连我们姐妹这种各家宴会上的常客都是连连赞叹。

　　父神虽然领着我们向诸神行礼招呼，可是，我却发觉父神眉间总有一丝化不开的担忧。

　　倒是没见到那个传说中极丑的新娘。唔，有些遗憾。

　　我感到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四处看去，左侧上座的青阳正端着酒盏朝我点头微笑，目光和煦如三月春光，我也朝他举盏，微笑示意。

　　高处的神位上立着的正是黄帝。

　　大概是因为大喜之日，今日他穿了一袭郑重的玄袍，头上插着九簇神羽，面上虽平静似带喜气，却又让人觉得不可捉摸。与父神不同的是，父神眼底经常浮现的怜悯之色，而这位，却是让人有种俯瞰苍生的威慑感。

　　我不敢造次，紧随父神坐好。

　　黄帝朝满座宾客拱手一礼，满座都放下了酒盏，纷纷起来还礼。

　　黄帝徐徐开口：“今日感谢诸位从四方赶来祝贺，姬轩辕感激不尽。”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

　　不远处，一位粗狂豪迈的身影站起，正是北方天帝颛顼。

　　他高声笑道：“您如今已是众神之首，就不必与我们客气了。光看这富饶的轩辕丘，可不是我那北方苦寒之地能比的。何况你重德爱民，有大韬略，这往来三界，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您的扶助与治理呀！来敬你一盏！”仰脖一饮而尽。

　　黄帝也客气的举盏回敬。

　　当下一片哄堂大笑，许多神都站起来，纷纷向黄帝祝贺。

　　下面一个声音赞道：“黄帝的大略传遍神州四海八荒，前阵子收服了西北一带的部落，那可是根难啃的硬骨头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哈哈哈！”

　　“黄帝一定将带领我们创建不世之功啊！”

　　“哈哈哈，那是那是…来来来，再喝一盏…”

　　俨然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

　　我心中有根弦骤然拉紧，这是娶妇的喜宴吗？莫不是庆功赞颂拍马屁的宴会？还是…诸神心中早已有了那种想法？我不敢再想下去。

　　坐在一旁的父神身形歪了歪，却又马上恢复了平静。我看向父神，心中难以言喻的心疼。

　　我悄悄四处望了望，青阳依然朝我微笑，并无半分异样。

　　我赶紧转过头去，看向了另一边。

　　东方大帝伏羲心宽体胖，笑眯眯的望着眼前的酒盏，放佛只有这酒，才是顶重要的东西。

　　可惜不认识西方大帝少昊，不然可以看看他的表情。

　　父神终于站了起来，他也客气地举着酒盏，向黄帝祝福着：“今日轩辕丘大喜，我率神农族人前来贺喜，祝愿轩辕兄夫妇同心同德，共享盛世。”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黄帝却没有饮下这盏酒。

　　他眯起眸子看不出半分神色，淡淡笑道：“神农老弟无需客气。我们夫妇自然会同心同德，共创盛世。”

　　他随手放下了酒盏，我却听了出来，黄帝那个“创”字的发音格外重。

　　他似有意，若无意道：“若是神农老弟也能襄助一把，呵呵…那将是我们夫妇受到的最大天恩。老弟你说呢？”

　　父神完全没有异色：“神农一族若能帮上什么忙，自当尽力….”

　　下座有一人开玩笑似地插嘴道：“尽力怎么会够，还需尽点心吧！”

　　另一人赶紧捂上了他的嘴。

　　那边一直专心喝酒的伏羲哈哈一笑：“我们五帝是众神之首，这三界之事，自当会尽心，这还用说吗，哈哈哈，是吧，神农老弟？”

　　混沌如我，也明白这话道理不错，甚至还帮父神稍稍解了围。

　　再看过去，伏羲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又为自己添上一盏。

　　因是东方大帝伏羲发话，玩笑之语，但分量却不轻。底下再没有人敢插嘴多话，又恢复了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场面了。

　　父神似是没听到，说道：“今日盛宴，有美酒佳人，我们神农族也献上一舞为喜宴增色吧！”

　　下座一片欢呼。

　　我们带上了面具，换上了神农氏族古老的祭祀衣裙翩然上场。

　　随着丝竹鼓点迭奏，无数五彩的羽毛从天而降，翻飞于宾客之间，沁人肺腑的黍香令人迷醉。我们时而开合遮掩，时而婉转流连，时而气势磅礴，时而节奏明快。

　　正是一出神农氏族最古老的颂天傩舞。

　　我们缓缓吟唱着祭祀礼歌：“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神州，乃孕中和…”神词悠远飘渺，带了上古的鸿蒙之气。

　　鼓点一转，旋律顿时变得轻快欢乐，我们轻挪曼舞，祝祷词也变得欢快：“一愿家家吉庆，二愿夫妇均安，三愿田禾大熟，四愿猪牛兴旺，五愿五谷丰登，六愿大众千秋。”

　　下座的众神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黄帝抿酒赞道：“想必，这就是神农老弟的几个丫头吧。果然是仪态万千，楚楚动人呵！”

　　父神答道：“黄帝谬赞了。不过是一出神农风貌的傩舞，给大家助兴罢了。”

　　黄帝他大袖一挥，显得十分高兴：“我也多时未见过这几个丫头了。丫头们把面具揭下吧。”

　　我们缓缓摘下了面具，下面一片吸气欢呼。

　　我看见绯姬、女桑有些站不稳，知道她们在担心，可是我的心中何尝不忐忑呢？我上前一步扶住，尽量不露痕迹。我拿手指戳了戳她们。

　　四人一齐恭声行礼：“神农氏帝姬，向黄帝伯伯问好。”

　　黄帝笑容满面，目光一一扫过我们四个：“四位帝姬年华正好，又如此懂礼，往后，还要多多往我们轩辕丘走动啊。”

　　我们四人均是心中一紧，又不敢失礼，只能称是。

　　未料，青阳站了起来，朝我举盏，毫不掩饰赞赏之情：“瑶姬妹妹的舞姿就像惊鸿游龙，真是好看，我敬妹妹一杯！”

　　满座的目光都向我射来，放佛千万道精光。大家哗然起哄，我讪讪立在中央，绯姬、女桑、女娃都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向青阳投去责怪的一瞥，他却还不知所措，执盏的手还停在半空。

　　看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我与青阳似乎真是那什么…嗯，眉来眼去。

　　黄帝一幅了然的样子，对父神笑道：“呵呵，四位帝姬难得远道而来，不如就在轩辕丘多玩几日吧！”

　　父神点头称是。

　　我面上窘迫，心中却气极了，青阳不分场合便与我招呼，看在旁人眼里，还不知道我们神农氏四姐妹四人是多想与轩辕丘结亲呢。

　　就在我们准备转身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角落里一道清冷如泉的男声响起：“赏人不如赏景。”

　　满座寂然。

　　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花容月貌本是镜花水月。这傩舞中乾坤萌芽的神农风貌，倒更值得一赏。”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那是谁？从来没见过…”

　　另一人猜到：“看样子，他神力莫测，却又未曾见过…难不成，是西方的那位…”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竖起了耳朵听。

　　绯姬不悦地朝我努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说我们姐妹长得不好看？”

　　我却暗自欣喜，已然不想纠结我们究竟长得好不好看这个问题。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绯姬：“怎么会呢，谁还能比得过我们的容貌呢！他一定不是这个意思啦。唔，可能只是因为他更喜欢我们的舞吧。”

　　绯姬疑惑地朝我甩来一记白眼，拉着女桑回座位去了。

　　只见高座上的黄帝拱手遥遥一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客套：“轩辕丘今日能迎来西方天帝少昊大驾，何其有幸。”

　　那声音依旧清冷，疏离客气：“黄帝不必客气，我也只是来道贺罢了。”

　　伏羲却大着嗓门叫道：“少昊老弟，你难得现身，怎的也不打一声招呼！”

　　我讶异，转头望去。

　　只见那边角落孤零零坐了一人，白衣疏朗，落落从容。一点儿也不像天界诸神那样轻浮夸张。

　　只是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我心底一松，脚步似轻松了许多，此时此刻，还真是感谢他这番话语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呢！

　　父神也向那边敬酒。

　　轩辕丘的喜宴上聚集了五方天帝，真是神气浩渺，旷古难见啊！

　　宾客都是喜不自胜，为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五方天帝齐聚，而感到三生有幸。一时间，舞姬又开始婀娜起舞，丝竹钟鼓敲得更是响亮了。

　　我心中憋着对青阳的气，回到座位，抓起酒盏便往嘴里灌。这个青阳，回头非找你算账不可。

　　那个西方天帝，倒让我有点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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