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葵

　　这日是除夕，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翊宁宫里沈容华有孕，便由宜妃亲自督领宫人们布置。若葵手巧，将那穿旧了的绢绸衣裳裁剪成小条，五颜六色的挂在光秃的枝桠上，仿若三春花开。宜妃张罗着众人挂了大灯笼，又着内务府开了各宫的年节份例来核对，忙碌不停。

　　这时牧兰正指挥着小福子、小祥子二人挂灯笼，拾翠、小螺、春纤三个在梯子下仰头瞧着。若葵打屋里出来，牧兰叫住她，笑指着拾翠几个道：“上哪儿寻这样的傻子去？不怕灰迷了眼，特特儿跑梯子下接着灰去。”若葵也是好笑，偏小福子油嘴滑舌，向她们笑道：“姐姐们不知道，三位姑娘是等着我鞋底上的泥呢，用来搽脸是再好不过的。”拾翠急得就要爬上梯子教训他，小福子一个不稳，从梯子上跌下来。所幸积雪还未曾扫去，小福子只“哎哟”了一声，揉着屁股皱眉道：“这下可摔坏了。”小螺道：“该！有张猴儿嘴就该有个猴儿屁股。”众人都笑起来。可巧这时宜妃领着朝晖帝姬出来，向小福子笑道：“这般毛手毛脚，当真是只猴子变的。”朝晖帝姬觉得有趣，拍手嚷道：“猴子！猴子！”众人越发大笑起来。

　　到了晚间，宜妃该去主持家宴。牧兰伺候她换上一身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又仔细挑了一对碧玉藤花佩，替宜妃系在腰间。若葵精心为宜妃梳了九鬟望仙髻，用一对玫瑰晶并蒂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一支双凤含珠赤金缠丝珠钗绾上，又以细碎的玛瑙发钉点缀发间，远望直如漫天萤火，熠熠生光。宜妃自取了赤金缠珠耳坠和镂金菱花点翠护甲戴了，又调了胭脂搽上，方领着牧兰、若葵、拾翠、江忠德几个去了，朝晖自由乳母领去。

　　宜妃到时，尹昭仪几个已经到了，正在升平殿外围着那几株绿梅说着什么，见了宜妃，忙笑着行礼。宜妃笑道：“妹妹们好雅兴，路旁积雪甚厚，你们倒还肯赏这几株梅花。”惠贵嫔笑道：“娘娘不来，嫔妾们如何敢进去呢？”宜妃点头笑道：“沈容华有孕，牧兰你去扶着她，诸位妹妹随本宫进去罢。”众人应了，一行人入了升平殿。

　　才令人笼了火炉，却听小太监大声通报皇帝和静妃到了。皇帝今日心情极为愉悦，携了静妃的手笑道：“珮珺你瞧，她们都已到了。若是依你所言再迟些来，她们可该久等了。”静妃抿嘴笑道：“ 那便算臣妾的不是。臣妾宫中有内务府新贡的梅岭毛尖，回头臣妾替您泡上一壶赔不是可好？”皇帝笑道：“珮珺的烹茶手艺可是一绝，朕有口福了。”

　　静妃今日着一件紫金色广袖刻丝五凤吉服，衬得她气色极佳。此时她微红了脸，低头而笑，越发显得面若桃花，双眸含情。宜妃见她与皇帝笑语晏晏，纵使背地里要银牙咬碎，此时也不敢露出半分不忿来，只领着众妃嫔行礼。

　　尹昭仪笑道：“静妃娘娘今日真是艳冠群芳。只是这五凤吉服…似乎是贵妃服制呢。”皇帝淡淡道：“尹昭仪好眼力。是朕的意思，要晋珮珺为贵妃，掌凤印，理六宫事。方才朕吩咐内务府送了吉服来春泽殿让珮珺试试尺寸，见她穿着好看，便让她穿来了。”宜妃闻言，脸色发白，头也晕起来。

　　皇帝又道：“宫中高位妃嫔不多，朕方才与静贵妃斟酌，也该大封六宫一次了。传旨，晋昭仪尹氏为纯妃，惠贵嫔季氏为惠妃，宜妃仍是三妃之首，协理六宫。再晋侯容华为宣贵嫔，王芳仪为婕妤，丽常在为贵人。今日是除夕，这便算年礼了。”于是众妃嫔一齐谢恩。皇帝又吩咐按新册的位份落座。静贵妃之席在皇帝御座右侧，底下才是三妃之席。宜妃虽仍是三妃之首，但被削了掌六宫大权，又屈居静贵妃之下，与尹纯妃、季惠妃并列，感到大失颜面，始终不展笑颜。少顷，张顺全又通报太后及众王爷、公主到了。南薇眉心一动，很快又平复下来。

　　先帝有六子四女，除早逝的二皇子、四皇子、芊羽帝姬外，先皇长子是衡王高胤翊，是秀太妃所出；先皇三子是当今皇帝高胤翎；皇五子是恩太妃所出的循王高胤翰；六皇子是端哲德太妃所处的律王高胤翔。公主中年长的若琳帝姬与沧静帝姬已出嫁，只有十五岁的明欢帝姬高旖翾还待字闺中。明欢帝姬生母是恭悫皇贵太妃李氏，恭悫皇贵太妃殁后养在端哲德太妃处，故与律王十分亲近。

　　皇帝和静贵妃见太后来到，忙起身相迎。众妃嫔随皇帝一齐跪下，口道万福，向太后问安。太后已经是五十许人，可因着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太后素日性子冷淡，轻易不与一众年轻妃嫔打交道，也只静贵妃与惠妃得她眼缘，其余妃嫔一年也极难见到太后几次。太后今日着一件暗红银丝八宝团福袍，越见雍容。她微笑扶皇帝起身，又命众人平身，搀了静贵妃的手到皇帝御座左侧坐下。静贵妃笑道：“母后前日差人赐给钰儿的鹿茸他很是喜欢，托儿臣代他谢过母后。”太后亲切笑道：“在哀家心里，你与敬贤皇后是一样的，所以满宫嫔妃哀家只许你一人同皇帝一起称哀家一句‘母后’。钰儿是你的孩子，哀家自然是要疼爱些。”皇帝闻言，笑意一僵，轻轻道：“母后，钰儿只是由静贵妃抚养，他的生母到底是…”太后淡淡道：“生母与养母都是一样的，钰儿生下来就没了生母，这些年还不都是由珮珺抚养长大？养育之恩并不比生育之恩小。”皇帝暗自握紧拳头，不发一言。静贵妃忙开解道：“儿臣无福，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幸得抚养了钰儿，给儿臣带来许多慰藉。这份福气是老天给的，儿臣都记得。儿臣有幸替淑妃妹妹抚育钰儿，一定教导他不忘生母，不敢逾越规矩。”太后冷淡一笑，自坐下了。

　　若葵在底下听得他们议论，暗暗咬住了下唇。明欢公主见场面尴尬，忙笑嚷道：“明欢好久不见母后和皇兄了，瞧着母后愈来愈年轻了，皇兄也是精神极佳。”皇帝笑道：“ 旖翾今日嘴倒是甜。”律王不服气道：“她是等着皇兄赏东西呢！”众人都大笑起来，也就将方才不愉圆了过去。

　　循王与南薇位置相隔不远，他两个都是极力控制，不往对方那儿瞧。南薇见循王妃柔声与循王说笑，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坐在南薇一旁的虞贵人瞧了出来，笑道：“舒答应这是怎么了？似是悒郁不乐的样子。”此语一出，众人皆看向了南薇。丽贵人因太后在座，不敢放肆，只以帕子握住嘴悄声向虞贵人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皇上自打封了舒答应后就像忘了这个人，再没去瞧过她…话说回来，这种遭人冷落的心情，虞贵人不是最清楚吗？”

　　虞贵人涨红了脸，正待反驳，却听太后出声道：“什么时候宫中多了个舒答应？哀家竟不知晓。”南薇忙出列叩首：“臣妾舒南薇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福泽绵延。”太后眯起眼睛，看清她的容貌后忽的一颤，惊疑看向静贵妃。静贵妃轻轻点头，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宜妃这时道：“皇上册舒答应之日臣妾曾遣人禀明太后，大抵太后潜心学佛，未曾听入耳也是有的。”太后道：“哀家想起来了，她可是你宫里的？”宜妃见太后面色凛然，心下也明白，轻轻道：“是，舒答应是翊宁宫人，承蒙皇上青眼…”

　　皇帝轻咳一声，举起酒樽笑道：“母后，今儿是除夕，儿臣敬您一杯，愿母后凤体康泰，便是我大乾之福。”太后勉强笑了一笑，饮尽杯中物。宜妃讪讪坐下，静贵妃笑着立起举杯道：“臣妾率各位妹妹恭祝圣上龙体安康，太后福泽万年，愿我大乾国泰民安。”众妃嫔跟着站起，共祝圣安。皇帝笑饮一杯，又与诸王相互敬酒。

　　沈容华自有孕后在皇帝面前得脸许多。她今日着一身银线蹙彩鸾广袖夹丝袍，头上长长的榴花累丝珠钗直垂至肩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笑道：“臣妾也祝皇上、太后万事顺心遂意。”皇帝点头道：“若是盈珞你能平安诞下皇嗣，朕便万事遂心了”，又向张顺全道：“沈容华有孕不宜饮酒，给她换一壶葡萄汁来。”张顺全躬身去了。纯妃这时笑道：“皇上，该让皇子、帝姬们上来祝酒了。”皇帝点头笑道：“甚好。”

　　太后身边的如艺领着几位皇子、帝姬上来。众子都规矩行了礼。胤翎走到几个孩子跟前，笑着抱起皇长子高钰道：“钰儿又沉了些，朕都要抱不动了。”静贵妃笑道：“钰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臣妾便每日亲手做些补身子的汤菜给他吃，确是胖了不少。”高钰仰头贴着胤翎的耳朵道：“静母妃每日都做好吃的给我，父皇下回也尝尝吧，比御膳房做的好吃呢！”胤翎笑着刮他的脸：“你静母妃疼你，你要好好听她的话…你母妃若还在世，也一定这样疼你的…”又吻一吻高钰的脸，转身抱过高铖和彩彻帝姬，笑道：“怎么雪霙倒是瘦了些？”惠妃笑道：“可不是臣妾苛待了她，只是雪霙正在换牙，吃不下东西。”胤翎轻抚着彩彻帝姬的脸笑道：“可别饿着了朕的宝贝，回头叫内务府多多送了御用香米去惠妃那儿，嘱咐小厨房熬粥喝。”太后笑道：“正是，明儿倒是让几个孩子上哀家的福宁宫来，叫如艺做蟹肉粥吃”，又向彩彻帝姬招手道：“雪霙快上皇祖母这儿来，有你最爱的藕粉桂花糖糕吃。”彩彻帝姬欢快应了，直奔去太后身边。皇帝只拍了拍朝晖帝姬的头，便回了席。

　　宜妃见皇帝与太后不重视自己的女儿，便含了几分怒意道：“熹微，到母妃这儿来！”循王妃笑道：“皇兄慈父之心，今日才算见识到了。”衡王调侃道：“蓠妹妹也该抓紧生一个，让老五也做一回慈父。”循王妃闺名江蓠，是若琳公主驸马之妹，自幼便与众王极为相熟。她生而有殊色，眉心落得一点朱砂痣，让她更添几分楚楚之姿。她红了脸笑道：“大哥总要拿弟媳打趣，太后不替阿蓠做主阿蓠不依。”太后笑道：“不怨你大哥，哀家也纳闷儿，你与老五小夫妻感情好，老五府中又只一个侍妾，怎的这两年多了你还无子息？”江蓠闻言，面有尴尬之色，悄看向循王，见他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禁轻叹口气。

　　他们的这些谈笑之语，落入南薇耳中字字锥心。她仰头饮下一大杯酒，用帕子掩饰地擦了擦嘴角，生生将眼底的泪逼了回去。

　　循王这时道：“臣弟薄醉，想要醒醒酒。趁今夜月色尚佳，打算踏雪寻梅，不知母后和皇兄可允？”太后笑道：“老五不怕冷呢，这样风雅，叫阿蓠陪你去罢。”江蓠温婉笑道：“是，妾身陪王爷去罢。”循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外头冷，你身子又弱，仔细风扑了你，还是我自己去罢。”语毕，径自出去了。律王笑道：“五嫂嫂好福气呢，与五哥这样恩爱。”江蓠牵了牵嘴角，掩饰住眼底的落寞。

　　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见胤翰俯身看向她时的疏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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