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之子夜之子

　　“就算让你赴死，你也不会逃跑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我将为人类……为人类而战。”
　　*******
　　“恭喜你，狼骑士，马上就可以回归骑士团了。”
　　花白头发的萨穆尔主教慈爱地笑着，用温暖的手掌拍了拍耶格尔的头——这种冒昧的肢体接触一向很令耶格尔反感，但偏偏大多上级都很喜欢给他来这一手。
　　“谢谢。”他一偏头闪开对方的手，狠狠瞪着正在挪走测谎仪的小修士，一点也不打算掩饰口气中的恼火，“希望这次‘忠诚测试‘的结果也能和我入团那次一样令教皇满意。”
　　“哈哈哈……”萨穆尔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这是必要程序，骑士，你之前去的可是充满渎神者的禁忌之地……所以，仅仅通过忠诚测试还不够。”
　　病床上的耶格尔一撇嘴，抬了抬还打着点滴的胳膊，不无讽刺地说：“没问题，我现在应该还能杀死一头龙。”
　　“别心急嘛，小伙子。”
　　萨穆尔赶忙说，“没人怀疑你的忠心，但这也是必要程序，考验通过后你将重新回到你的骑士团，而且这不是什么危险的任务……”
　　真是令人受够了的“必要程序”，耶格尔皱起眉头看了看这家伙递过来的那张纸，教皇的烫金印在灯光下的反光有点刺眼。这确实不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是……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只要能重回骑士团，他也不想节外生枝。耶格尔点点头，就算是接受了。
　　“什么时候开始？”
　　萨穆尔不慌不忙地擦了擦自己的老花镜：“说了别心急，小伙子，你植入了太多席拉，全部排出它们就跟放光你的血一样。还得休养几天，等你好了再去也不迟。”
　　“哪几位骑士和我同行？”
　　“……你到时就会知道。”老头子的话遮遮掩掩——这就是这群教会混账一贯的风格。
　　一周后，耶格尔带着三个乔装为骑士的吸血鬼猎人连夜赶往乌鲁鲁岩——也正是巴别塔对外的传送点所在之处。他们在天亮之前抵达时，对方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多时。澳洲独有的璀璨星空让这片荒野在夜晚也不会坠入黑暗，距离很远就能分辨出这三人。个子最高的是伍德主教，最矮的是杨，而另一个肤色似乎比夜空还深的家伙应该是内森。
　　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组合。
　　“伍德主教。”耶格尔跳下车，公事公办地说，“我奉命来护送夜之子……”
　　伍德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立即投向了车里。
　　“为什么狼人会穿着骑士服？”
　　伍德冷冷问。
　　耶格尔一时无言以对，而伍德没有停止。
　　“骑士团不收非人，所以他们该是吸血鬼猎手。但为什么教会要雇佣非官方的非正规人员来护送一个自己人，还试图用乔装掩饰这一切？”枢机主教横着迈开一步挡在了杨面前，“夜之子已经通过了忠诚测试，我希望他能够得到足够的尊重与信任。否则，我不会让他从巴别塔被带走。”
　　“嚓”的一声响起，是内森一言不发地亮出了席拉。
　　耶格尔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不得不也放出自己的席拉：“我只是执行教会的命令。”
　　伍德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然而这决不是笑容。
　　“你想二对一么，骑士？”
　　耶格尔想说他这里还有三个狼人，但当他回头时他才发现狼人们都缩在车里一动不动，他们看向伍德的眼神充满畏惧，仿佛他们只是脆弱的羔羊而对方才是凶残的恶狼。
　　这些畜生真是没用，难道他们的爪牙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万圣节装饰么？
　　耶格尔咬了咬牙，席拉在他的战意催动下覆上他的小臂，一边形成了长剑，而另一边则形成了盾牌——向枢机主教宣战听起来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但他别无选择。就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低低的，与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不搭的声音却从伍德身后响了起来，一开始耶格尔几乎听不出他说的什么：一个结结巴巴的细微的还发着抖的声音，恐怕就连杨近前的伍德都无法听清。
　　不过很快的，在重复了几次后，他们就都分辨出来了：
　　——我们不能再自相残杀了啊。
　　夜之子一边发抖一边一遍遍地说。吸血鬼缩着肩膀站在夜风里，看那眼眶红红的好像就要哭出来了。耶格尔忍不住压低了眉毛：看来倒是有比他的狼人还怂的。而伍德迟疑了一下，朝内森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自己也让开了一条路。
　　“随你便吧。如果你知道这不只是你一人的损失。”伍德叹息着，重重拍了杨一把，两腿直抖的后者差点一个哆嗦往前摔倒，多亏耶格尔难得好心地上前一步扶了下。吸血鬼的胳膊凉森森的，仿佛肉铺中挂着的放干了血的死肉。这非人类的触感往往会令一个普通人毛骨悚然，不过耶格尔早就习惯了。
　　他甚至已经习惯感觉自己的席拉穿透这样的血肉。
　　“上车吧。”
　　他说。
　　押运吸血鬼的车是经过特殊改装的，而且几乎永远只在晴朗的白昼行驶，这些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防止囚徒逃跑。与雇佣狼人的理由异曲同工——光是狼人本身就已经是吸血鬼的宿敌与克星了，这三位还是专以猎杀吸血鬼维生的猎人，教会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但耶格尔觉得为了夜之子这样胆小如鼠的家伙如此防备森严实在有点大题小作。
　　或许人不可貌相？
　　耶格尔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被夹在两个狼人中间吓得浑身冷汗牙齿打战的杨，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太多了。杨确实和他见过的所有吸血鬼都不一样，既不优雅也不可怖，如果吸血鬼中间会有个什么评比的话，他一定能拿到所有奖项的最后一名。因此教会根本不必为他而虑，这次突然带走杨大概只是因为教会跟伍德和巴别塔产生了矛盾……
　　“……耶格尔……？”
　　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这口气里带着的试探和讨好的味道真令人难受。
　　“说。”耶格尔头也不回。
　　“我……我妹妹……真真的来来来了？我我是说……她她她……”
　　“她现在就在教会的澳洲分部。你马上就能见到。”耶格尔看向外面，现在应该算是进入了教会的保护范围，他和那几个狼人总算多少可以放松一些甚至有点心情看看风景：外面高悬的太阳正试图用光芒占领余下的微小阴影，柏油路面上已经开始升腾起一些扭曲的热气，“就快到了。”
　　“不不不，我我不是……我不是。”杨有点沮丧地说，似乎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比较好而口吃得越发厉害了，“我是是说……她……她她如果还健……不不，她现在，她今年该该该有八八十七七岁，飞飞飞机对对她……不不是，长长途跋涉是，是不是对她身身体不不太好……”
　　耶格尔想说不是你一直跟教会提交申请想见一次家人教会才会把她带来吗，但是他隐约觉得这话里似乎还有什么应该引起他注意的细节，接着他意识到了。
　　“你比你妹妹大几岁？”他回过头问，死死盯着吸血鬼的脸——那是一张最多只有二十岁的脸，或许是因为亚洲人本来就显得脸嫩又或许是因为杨一直被巴别塔保护的很好，他连一般吸血鬼都有的沧桑的眼神都不存在。
　　“……五五岁……”杨小心翼翼地老实地回答。
　　“92？”
　　“没没没错。”
　　这次耶格尔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我杀死过许多七十岁以上的吸血鬼。”——但是真的没见过一个这样的。
　　他的本意是没说出的那句话，可是胆小的杨却误会了。
　　“我我我我不会逃逃跑的！！”他胆战心惊地表态，两只惨白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捆好了以表达自己对教会的忠诚一般，“来来之前我通通过了测——”
　　“对人类作数的东西对你也能作数吗？”耶格尔冷笑了一声，让吸血鬼本来就没有血色脸似乎变成了更糟糕的颜色。杨咬了咬嘴唇，他的眼眶现在不仅发红，似乎还有些湿漉漉的，他似乎憋了好一会儿才想出反驳的话，但是就在他刚一开口：
　　“我——”
　　耶格尔的笑容瞬间从他的脸上溜走了，他的席拉在躁动，刹那间银白色的盾牌已经覆盖上他朝向内侧的肩膀，一些火热的东西溅上了他一侧的脸颊，但是这些东西不是火焰，它们在往下流淌。
　　是鲜血。
　　用眼角的余光瞄到驾驶位上脑袋彻底被洞穿的狼人的一刻，一种本能促使狼骑士不假思索地将另一只手往外刺去——席拉顺应他的意念形成的长枪猛然长出，尖锐的头部立即戳到了什么很难刺穿的硬物，有个尖嘴猴腮的脑袋正从外面瞪视着他。
　　“石像鬼！”
　　后座上幸存的两个狼人已经兽化准备迎战，他们说话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就像动物的嚎叫，其中一个抓起了早就准备好的黑色斗篷直接往杨身上一按便拉开了车门。
　　“等等！”耶格尔试图叫住这畜生，但他只来得及瞥见他们毛茸茸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外和听见一声极度恐惧的尖叫。
　　蠢货——钻！
　　他闪过石像鬼掏向自己的爪子，将执枪的手腕一翻，席拉的枪头立即变化出独角兽犄角一般的螺旋并且开始高速旋转，那怪物还想用自己石头的身体顶住，可是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在高热下冒出黑烟，没几秒就从被戳到的腹部碎成了两半。时间刚刚好让耶格尔用席拉的通感向教会发去求援的信息。
　　真是糟透了。他咬牙切齿地冲出车子，看见了一地石像鬼的残骸还有两个被火焰魔法围困的狼人——好消息是他们都没有挂彩，坏消息是他没有找到杨，地上只有一个破斗篷。
　　他妈的莫非这一小会儿这家伙就能被太阳烤化了？！
　　耶格尔一个箭步过去踹开斗篷的残骸，感谢上帝他并没看见一个碳化的骷髅，但是空气中确实有那种淡淡的尸臭一样的焦糊味，他皱皱眉头，想要找到这味道离开的方向，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警告：“后面！”而就在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单词蹦出来之前他已经一扭肩膀，席拉的利剑这一次从他的肩部长出，仿佛是从他骨头上生出的一根巨刺一样，将他身后的那个拿着武器的人穿在了上边。
　　是的，毫无疑问是个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人类。
　　耶格尔诧异地看着对方的脸并且用力将他甩到了一边——这看起来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不过既然是攻击他的，那就已经是敌人的范畴。他诧异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冲上前去一脚踩上对方的膝盖，在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确定敌人昏过去也不可能再爬起来之后立即朝方才警告声传来的方向追过去，可是为时已晚，公路两旁的草丛里还遗留着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尸臭味，而夜之子已经不见了。
　　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逃跑还通过了忠诚测试的混账，逃、走、了。
　　*******
　　“就算让你赴死，你也不会逃跑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我将为人类……为人类而战。”
　　浑身冷汗的吸血鬼埋下头看着他们把注射器里的药水推进自己的身体，用恐惧的声音信誓旦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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