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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在医院醒瑟醒过来时,江思珩已经走了。
言典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脸上有些憔悴。醒瑟动了动嘴角,道:“不要跟我家里讲。”
言典抬起头,明了道:“我知道。”
还是贫血,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醒瑟躺在床上,头昏着,想起隐约是个男生把自己送到医院的。看见江思珩的包,明白是他,对言典又道:“替我谢谢你弟。”
言典摇摇头,起身去倒水。醒瑟望着天花板,想起妹妹紫泥说的话,心里堵得难受。十九岁,还不到婚龄,怎么说好嫁就要嫁了。
所有的事情都乱七八糟,堆在心里搅成一团。回家的时间不能再推迟,妈妈在家里一个人如何做决定呢?还是要有个能拿主意的人,把今天过了,她就回去。看她不在的日子里,家里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事……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街上流水马龙,灯如白昼。醒瑟坐在车里,倚窗沉思。
夜色一点一点笼过来,她恍惚着,想起昏睡时做的梦。梦里人物齐全,十七岁之后的事还没来得及发生。家乡镇子边住的还是那些旧人,爹从江里回来,欣喜的同她说:醒瑟,今天钓了好多鱼,给你庆生。
给你庆生。她来城市以后再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言典给她买的生日蛋糕固然可口香甜,可是一勺子蛋糕放进嘴里,舌尖涌现出的却是鱼味。花雕鱼的香味,爹给做的家乡菜。
没有机会再尝到了。
往事都该忘记。
钥匙叮叮当当响起来,一会儿言家已经到了。言典翘起脚低头换鞋,江思珩把行李拎进屋,冲到冰箱边拿起一瓶矿泉水往嘴里灌。言典皱眉道:“干嘛呢,醒瑟还在外面,先给她冲杯牛奶。”江思珩只得放下水瓶,嘟起嘴去给醒瑟找牛奶罐子,醒瑟在旁看得尴尬,“还是我自己来吧。”
江思珩把罐子敲了敲,对她道:“我怕你不会开。”醒瑟听得一呆,有些倦然,勉强含笑转身跟言典进屋去。
留下江思珩站在那里,拎着小匙,甩了几圈,颇觉无趣。
晚上自然被留在言家睡。
言典帮她铺好被子,嘱咐了一番回房去了。她睡觉不老实,怕吵着醒瑟。醒瑟躺在客房里,睁着一双眼,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也许是白天睡太久,也许是心事想太多,只觉一片迟滞燥热,难寻安谧。
言家姐弟奔波了一天早已入睡,言氏夫妇晚回来些,说了一会儿话也休息了。
偌大的房子顿时安静下来,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厚实的木质门隔断了一切,寂静的夜慢慢沉淀。
醒瑟爬起来,披件衣服到露台上去看月亮。
天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楼下隐约点点灯火,偶尔有人回来泊车发出低沉的哧哧声,上楼时轻微的脚步声,冒一冒头就过去了。头顶没有星星,醒瑟坐在露台上,两手搂住膝盖发呆,下巴抵在手上,腮边已然酸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思珩裹着件睡袍走出来,见了醒瑟,笑道:“你也在这里啊。”笑容竟有一点白日里没有的熟稔。醒瑟一惊,回头看他立在黑暗中,转身看身后两扇门,才发觉原来她睡的客房是和他的连在一起。于是应了两句,看天空越发黑沉下来了。
江思珩踱到角落里,背离着她,点上烟,不再说话。似望着远处风景,又似在沉思。她看着他,无声顺着他身体将视线蔓延到天边去。彼处天如墨掩,并没有什么景致。他所看的,不过是他眼前的一阵烟。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然后起身,垂着头道:我进去了。
江思珩没有回话,独自站在黑夜里,仍望着远处静立。风飒飒吹过来,拂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只有一袭睡衣是白的。飘杳的。
醒瑟推门进到房里,脸有些发热,摸了摸,知道是风吹久了着了凉。就黑胡乱摸了些药吃,独自抱着被子睡到天亮。早上起来,脸烧得通红,言典见了,少不得又说一通。江思珩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一边专心盯着杂志看,没有说话。
言典问:“你今天非走不可吗?身体还这么弱,不如再等两天,我和你一块儿去。”醒瑟说:“你还是去上课吧,辅修课更要认真点。我一个人走没事。”怕言典阻拦,又说道:“不能再拖了,家里还等着我呢。”江思珩放下书道,“还是我送你吧。”
言典应允,因被上次的事吓得心有余悸,叮嘱醒瑟道:“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拿出一只手机塞到醒瑟手里,醒瑟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带在包里同江思珩出去了。
一路无言。
江思珩仍然叫了外卖。不过这次时间充裕,任他靠了在车上吃,醒瑟抱着衣服坐在后座,屏着气逃离那股香味儿。
到了火车站醒瑟下车跟他说多谢,独自把背包扛在肩上朝车站里走。江思珩抱着胳膊坐在车上跟她说再见,并没有下车送她的意思。
外面太阳依然很大,醒瑟知道他一定是怕热。是这样的,富贵人家身上的雪衣,阳光晒一晒说不定就化了。拥在昂贵衣料里,久了是层皮,脱不掉。
自小生在温室,江思珩连那一双眼睛也被冷气吹得生凉。
昨夜一瞬间的默契和了然,彷佛都是她一场断梦,恍若微风。忽然而过,不知何起,转即被炎夏压得无迹可寻。
汗,只到处都是汗。
醒瑟抹着脸上的汗,往候车室走。楼梯一阶一阶的坷坷坎坎,她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来快些飞到里面去。体弱的毛病令她劳累万分,爬一步喘三步,胸闷如杵捣,难受已极。
终于坐上火车,人累瘫在座位上不能动了。手机突然震天响,接起来一听原来是言典火急火燎的问她目前位置,问江思珩有没有帮她拿行李。醒瑟回道:一路上多亏他了,回来再跟他好好道谢。
言典心满意足挂上电话,火车已经开了。风景一路掠过去,九月的太阳看着竟有些荒凉。醒瑟趴在背包上睡足十八个小时,一觉醒来浦镇已经到了。
六个月不见的家乡,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街上挑着蔬菜卖的阿伯照样哈哈笑着大声同她打招呼,问今年暑假怎么没有回家,家里妈妈一定想你了。醒瑟揩着汗对他笑,柔顺的回话。紫泥早等在街口,顶着一顶荷叶做的小帽儿喊她:姐,姐!我在这儿。
醒瑟忙丢下阿伯,冲过去捉住她的手问:“怎么又黑了?”
紫泥帮她接过行李,道:“采莲子卖啊,自然黑了。”说着笑嘻嘻的把荷叶往醒瑟头上戴。醒瑟抱住她的手,脸上使劲笑,心里却直泛酸。
回到家屋里全是黑的,醒瑟推开房门,看见母亲瘦弱的身影蹲在墙角里忙碌,蹑手蹑脚走过去,跟在身后,看得眼睛快胀痛了,才把嗓子甜着,轻轻叫了声妈。
岑母听见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女儿明媚的脸,一双笑眼弯弯,柔柔闪着光。岑母嗔一声,把手上的菜丢开,拉着醒瑟的手问:怎么回来了?
醒瑟笑着不说话,抱住母亲,心里直暖上来。母亲明显瘦了,个子似乎也矮了许多,刚才蜷在那里,她差点认不出来。半年多的劳累使她老了,身体抱在怀里竟似孩童般嬴弱。
她不能想象,是这样一双手把她背大的。母亲的背,已经薄得承不住她的身躯了。
她必须快点成熟,拿出肩膀支撑这个家。
妹妹紫泥的婚事订在来年七月,对方是一同做过工的邻镇人,性格本分,家境还算不错。母亲没有意见。
晚上紫泥把照片拿出来给醒瑟看,醒瑟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问:你真喜欢他?
紫泥笑一声,慢慢将照片收起来,说:姐,你还是天真。能收十万彩礼钱,算嫁得不错了。
醒瑟抓住她,低声喊道:紫泥,不喜欢就不要嫁。老了要后悔的。等我……
紫泥苦笑着打断她:妈看病的钱,你读书的钱要从哪里来?不要意气用事。
醒瑟突然被一盆冷水浇到心里,愣了一会,把妹妹拉到灯底下细细的看。水眼浓眉,乌油头发,笑容憨憨的还是那个小紫泥。只是里面住的灵魂,已经不一样了。
分别两年,她改变良多。而她竟一路错过了。
她明白,生活需要人改变。尤其是磨难多的生活。
家里遭变故之后,紫泥把学辞了去城里打工,而她遵照父亲的意思,从桑丝厂里回来重新读书。
她只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却仍父亲临终的话做了。母亲说:也许紫泥比较笨,你读更好,很快能有出息,把自己从这苦地方拉出去。
她听了,才发现原来浦镇在母亲眼中是个苦地方。
母亲自小在这山秀水明的小镇这长大,同父亲青梅竹马,相伴而行至四十载,她以为母亲很爱这里,对家乡感情至深。不,也许是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心中的甜蜜不再,生活多年的家乡也变了味道。相爱的人不在了,生活过的任何痕迹都成了折磨。她感到歉疚,对母亲,对紫泥。
紫泥一直没有抱怨过。
捧着爹的骨灰盒回来,她的脸已经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亲戚都站在一边看,尘土扬过来,没有谁帮母女三人去挡。还剩一万多元债务,大家都记得。
醒瑟扶着母亲从葬地走回来,脊梁已站得冰冷。三叔坐在屋子里,敲着烟斗对她说:瑟瑟,你是大的,你阿爹的债务,你要表个态。
醒瑟愣在那里,一口气梗在胸前,瞪住他不知如何回答。父亲在世时待三叔并不薄,如今他怎如此无情意?人情淡薄,她彼时方知。
紫泥把母亲扶进屋,甩开孝衣走过来冷笑道:岑家以后都是我负责了,我阿爹把这个担子交给我,三叔你看要怎么办?
三叔把脸一惊,忙放下烟斗慢慢笑道:那也好,我们本来就尊重大哥的意思。这债钱,就由你来还吧。
紫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道:是,以后不准再纠缠我姐姐。她不会嫁给你老婆那个白痴表侄子。
三叔一笑,说:还得钱,自然没有这话了。说完站起来,抖抖身上,把手吐了又吐才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三月为期。如今大家都等着钱用呢。你们可得快点儿。
醒瑟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边的溲水桶要往屋外泼,紫泥拦住她道:姐,冷静点!不要弄脏了阿爹的灵堂,不值得。
醒瑟登时转过脸来,哽咽不止,紫泥捂住她的嘴,说道:妈还在屋里呢,别让她听见啊。醒瑟点点头,咬住牙眼泪汹讻往外流。
灵堂的烛光,那一夜都要被她们的泪水浇熄了。
到第二个月紫泥把钱凑齐,数了数那厚厚一叠纸票,用白绳整整齐齐扎成几捆,放在灵堂桌上,让亲戚们一个一个来领。
三叔最早来,两手抓过钱刚要笑,看见白绳儿,问坐在一旁的紫泥道:紫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紫泥笑道:你们找过去的人讨债,钱上面自然也会留个过去人的签儿,不然怕不作数啊。
三叔顿时气急败坏,一把撕下白绳儿啐到:紫丫头你做事未免也过了!你这不是咒我们死吗?
我没有咒你们死。紫泥嚯的一下站起来,走在三叔面前厉声道:是你们手下不留情,把孤儿寡母把往死里逼。
三叔立刻面黑目立,指着紫泥正待骂,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和声道:三兄弟,我们紫儿小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莫怪。你大哥刚去不久,想图个清静,请三兄弟莫再说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三叔哼一声,甩着袖子道:一屋子倒霉女人,岑家都被你们带得晦气了!
紫泥听了操起手边的扫把往外面扫,说道:如今这晦气都归拢到你身上去了,要追着你跑!都拿去,统统拿去!
三叔被扫得直跳脚,骂骂咧咧往外面去了。紫泥扔下扫把,啪一声关上大门骂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小人以后最好别上我家门,我怕污了我们家地方!
母亲在一旁端过碗水,看着,笑道:紫泥,你长大了。这个家以后就要归你担待了,多多辛苦。
紫泥走过去,跪下来道:是,妈。我知道了,你放心。
醒瑟眼泪盈盈,无言以对。
紫泥勇谋均胜于醒瑟,这是父亲早看出来的事。所以将重担托于性子显得更刚强些的小女儿。醒瑟平日里虽言语泼辣,其实性格中并无一点霸气,心思柔弱,难成决断,压不住人。讲几句话听着厉害,闹起别扭来气得先掉眼泪倒是她。她天生个性软弱。岑家的担子,对于醒瑟来说,太沉重了。交给紫泥,活路更多一点,不至太被人欺凌。
父亲丧事过后,紫泥找到城外一家玩偶工艺厂做工。还给亲戚的一万多块钱,是她向老板预支的的工资。紫泥手巧,上下翻飞一番便可做成一只偶人,红唇细眉,明眸善睐,看得老板十分欢喜。于是出高价留她。
然而即使是这高价,也花了紫泥一年多工夫才平掉这笔借款。
原本一双凝白如玉的手,也做得有些失色了。
还要照顾岑母。
母亲自父亲去世后患上眩晕症,发作起来有时无法自理,终日躺在床上,茶水索取都是紫泥在照应。
醒瑟只有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才可以帮她分担一点子。紫泥劳作辛苦,醒瑟假期六点钟爬起来为她做饭,往往是摸摸床铺人已经走了。
醒瑟对紫泥始终有愧,这使得她整个高中时期,乃至大学,都在愧疚中度过。她想要快一点去救紫泥,快一点让家里好起来。紫泥在无休止的劳作和无止境的焦灼中耗费着青春,紫泥整天被关在笼子一样的工厂里日日重复同样的动作,紫泥迟早会被这个家压垮……
岑醒瑟整天梦里焦虑着的,便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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