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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稚儿莫泠昭触情,失灵狸江楼月绝粒
深夜,子时, 秋风起,露重,雾浓,万籁具寂.狼牙月在云中时隐时现,月色凄清,令人恻然.
永昭宫寝殿,憩星台上,青铜镜前, 莫离朱(泠昭)把面具除下又覆上, 覆上又除下,反复做了许多几次. 16年以来,莫离朱从来未曾离开过他的面具.世界上所有的人,还包括他自己,都只认同人皮面具即为莫离朱的本身.
当莫离朱对镜审视那一张长久未经阳光的面孔时,镜中人和他一样呆楞楞地伫立着,一样盯视着对方.
就这样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的对望,莫离朱脸上的的迷惘连带了镜中人脸上的迷惘,莫离朱眼中的陌生促使了镜中人眼中陌生.继而镜中人对着莫离朱伸出右手,手指活像虫子蠕动一样一点点顺着脸上爬,意识到时,莫离朱如法炮制, 他的手指触上镜子,已分不出谁是谁的镜像,他的脸还能感觉到那只属于镜像人的,空洞而冰冷体温.
镜中人甚至在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他猛然觉得,镜中的形象不是自己!他是另一个人!
莫离朱寒毛竖起,他立刻遮了镜子,扯过面具蒙上脸,方松了一口气,走到塌上合目睡下..
永昭宫禁苑种桃花千姝,此时花季已过,夜风一阵, 可怜万红均已谢尽,独闻残枝参瑟之音. 半梦半醒间,莫离朱辨别风声,双眼一抬,警觉有物闯入禁苑,他身轻如燕,飞身下了楼台,悄无声息落地.又循音走了几步,眼前一个小小白影一闪,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孩儿躲到一株桃花树后边去了.
莫离朱道: “小孩你躲什么.还要我来抓你?”
于是那孩子慢慢地从树背后走了出来,他看到莫离朱的脸,惊得一个趔趄,而后抬起双臂捂住眼睛,不住发抖.
莫离朱见他身量未及四岁,小巧可爱,想笑。于是吓唬道: “你若是逃了被我逮到,就捉了你回去煮了吃!现在,把手臂拿下,自觉地走到我这里来.”
小孩只好战战兢兢放下手,犹犹豫豫往前挪动了几个步子.
莫离朱故意沉下声音来: “这样不懂规矩!我这里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玩的.”
小孩远远地打量着莫离朱的脸, 而后并非如莫离朱想象的一样晕厥过去.竟站直说话了,嗓音娇嫩动听: “你不会吃了我!”
莫离朱惊讶于小孩沉稳的应对能力,问道: “为什么?”
“我看清楚了,你不是妖怪!而是个带了面具的人,人是不会吃人的.”
莫离朱大笑起来: “只有人能带面具,妖怪就不能带了?要不要我拉开来给你瞧瞧,这下边可是没有面孔的!”
小孩这才怕了.掉头就想跑,莫离朱一跃,飞到他面前,一把拿住.见长相甚是乖巧,就心生喜欢.想这气度以及穿着打扮,绝对不是宫里的小当差,若是皇子皇孙,自己又不可能不认识.不由猜疑起来.
那小孩见挣扎不得,就闭起眼睛,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既不求饶,也不哭泣.
莫离朱笑着安抚道: “放心,我不伤害你.哪里有什么桃花妖精, 吓唬你呢.”
小孩一听将信将疑,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只见眼前那怪人虽带着丑陋不堪的面具,但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清澈如水,那眼神停留在自己脸上,含满了关切与抚慰之意,和善之极, 不由心头一暖,隐约觉得,那怪人也不怎么可怕了.
他壮着胆问道: “那你为什么会飞?又带着面具?”
莫离朱笑道: “我三岁那年,遭遇火灾,脸被烧毁了,只能带着面具过活.会飞?那是我本事.你哪个宫里的?这么晚不睡觉,怎么进到我这里来的?”
小孩用手指着永安宫方向: “我是从那里的大树藤上爬过来的.”
“住在太子殿?叫什么名?”
“江楼月.”
莫离朱一听,震惊.再把他抱上前,借着朦胧的月色细看,见那小童怯怯羞羞,略带了些女儿之态, 粉额白嫩,黛发樱唇,一双俏目流光溢彩,灵秀之气漾眉间.真是个可人儿.确实罕见呢.
他同时又想起阳炎纳罗所吩咐的事,于心不忍起来.正失神时候,一回头,只见小楼月在背后拽了拽他的衣裾,示意他说话.神情娇羞可爱,孩子气十足,叫莫离朱既是怜爱,又是心酸.
他只得说: “我带你去玩.”便拉起小楼月的手,正要走,只听声后传来息索之音,一只白色狸猫从黑暗里闪出,通体洁白,不参杂色.
莫离朱看到后,又是一呆,而后望了望楼月: “可是每个月要服用它的精血一盅?”
楼月点了点头,好奇问: “你又如何知道?你是谁?”
莫离朱只得信口胡诌: “我是领养你的哥哥的朋友.”
楼月一听便放下心来,于是随莫离朱进了憩星台.那楼月心无戒备,天真无邪, 走了一天,又累又饿,于是接过递上来的茶点吃了,而后困极,便睡了过去.莫离朱在一边等他睡熟,轻轻抱起他来,走出屋外,往皇宫湖畔边走去.
此刻的皇宫外湖,水天一色,夜雾茫茫,四围蛙声长鸣,人迹全无.莫离朱怀抱着那孩子,他颈部能感觉到他鼻息,想是美梦正酣,丝毫未觉自己身处险恶之境. 现在,莫离朱若将他弃于湖底,便可完成迅速完成任务,且无人知晓,干脆省事.
莫离朱走到湖边蹲下身来,看到怀中的孩子娇如花蓓的脸蛋,不由叹息道: “既让你生这花容月貌.又何必再将你推入深宫.”他心里挣扎许久,却怎样也无法狠下心来把小孩置于冰冷的水里一走了之.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抱着楼月,离了湖畔.
第二日一大早,几乎一夜未合眼的阳炎王满脑子都是楼月生死.是否要到宫外找寻?或者应该要派人去公主的住所严加监视.心急如焚之时,只听五六个宫人欢天喜地地跑进来报信,说是找着了,小公子正好端端地在菱风小筑内呢.
阳炎王连忙跑了去.冲进小筑内室.只见屋子内大大的窗台敞着, 晨风舒爽,秋阳和熙,下面卧榻上,小小的楼月裹了阳炎王的衣衫甜甜沉睡,只听窗口百灵轻唱,阳炎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觉昨夜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一般,现在梦醒了,一切宁和安谧, 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他也不叫醒楼月问话,只管自己用膳更衣,早朝述政去了.
江楼月起身时已日上三竿,问他昨日去了何处,却双眼迷茫,竟是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众人见他话也不说,魂不守舍,知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却无从问起.
而后,阳炎王察觉到,楼月虽然人已回来,与他随行的那头白狸猫却并未一同返回,楼月依赖灵狸精血得生,若是白狸猫寻不见,楼月的性命唯恐不能长久.于是他开始伤悲烦忧起来,让宫人们去皇城各处寻捕白色灵狸.
如他所料,到了月末,小楼月便渐渐少了言语,终日不思饮食,精神倦怠,阳炎王派人去寻觅白色灵狸未果,又逮了别的同类狸猫来,取血服下,均无效应.
一个月以后,孩子便在榻上度日,情况终无转机,请了御医来,配了药服下,病情反而加重.浑身烧灼一般温度,睡一阵,醒一阵.无论吃什么,均一滴不剩呕出.
阳炎王猜想是留他不住,不免哀恸.但又不敢有所显露.每日依旧照常处理政务,对着外人,依然强颜欢笑,像是什么事也未曾发生一般,只是双眼略显红肿,并日趋消瘦.甚为憔悴.阳炎纳罗料想是莫离朱已经行了事,等一段时间过后,就自然好了,便对此不闻不问,随着他去.
一日,太子正在永安宫议事殿上听着众官员议事,那莫离朱也在其中,忽有宫女来报:“小公子突然昏厥了!”太子闻讯,如遭棒喝,万事皆抛,直奔菱风小筑.
阳炎王茫然失措地走入室内,这几个月来,侍女与楼月感情甚好,故一屋人皆啼哭不已.
一女官禀道: “灵狸向来通晓人性,与小公子形影不离.现在公子已经不省人事,它也不曾出现,也许已不在世间.小公子光彩万美,恐遭天妒, 他万一有个好歹,请太子请节哀.”
阳炎王听到此处,不禁落下泪来.凑到床边去,见那楼月双目微阖,气息微弱,由于高烧的缘故,双颊通红,其颜色如同春晓,压倒海棠.
阳炎王回忆起素日来孩子对自己的依恋,想是短短几个月,同他建立的感情已经非同寻常, 如此一个绝世无双的可人儿,生命却如朝露一般短促。他想到这里,心潮翻滚,痛彻心腑,再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点一点断气,于是含着眼泪,掉头走出屋子.
阳炎王竭力振作,想再回去议事,无奈精神颓丧,泪落不止,于是只好把百官谴退了,欲回寝殿歇息.
由于数日来朝不兴食, 夜不能寐,再加上心中之大恸, 他头昏眼花,脚步踉跄,走到九曲桥上,再也迈不开步了,便坐倒在桥凳上,命随行的人去暖壶酒来.
那小太监去了片刻,便有人过来把酒递到阳炎王手中,阳炎王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永昭宫的莫离朱.
这莫离朱,是玄龙教左护法,亦是阳炎纳罗收养的义子,认定的心腹.头脑异常狡黠,行事阴僻毒辣.阳炎王想是被他窥见了自己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只得懒懒地道谢以后,接过酒便喝了.
莫离朱开口便问:“见太子面色苍白,神思昏乱,所为何事?”
阳炎王知道此人平日一向自认清高,冷漠无比,竟关心起人来,觉得事有蹊跷.正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那莫离朱又道: “是否楼月病危?故太子无心朝政?”
阳炎王见不能瞒他什么,不由哀叹道:“可惜那孩子,也不过几日的事了.若是要夭我数年阳寿,来换他一天半日,也未尝不可.”
莫离朱听罢一惊,想不到太子竟使多情之人.对一娈童用情都能如此.然后他一咬牙便脱口而出:“其实要救他性命,也不难.不过臣请求殿下一件事,务必答应.”
阳炎王一想到他是江湖中人,应该懂得药理巫术,便道:“若是离朱能救他,莫说是求我一件事,一百件也答应.只是哲哲力量微薄,能帮你什么呢?”
莫离朱戏言道:“这事儿若是说出,日后太子登基,能保臣残命一条,回乡种田,也罢了.”
阳炎王一听便道:“贤弟这是在说笑呢.你是圣上所认的义子, 哲哲对你和玄龙教向来敬仰. 若是有幸登基,还需要你在身边加以提点,怎会有加害之心?”
莫离朱道:“若是臣取了江楼月的性命,太子还能这样不计前嫌吗?”
阳炎王一愣,便不言语.
莫离朱笑道:“太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臣仅是在听差办事.并无意要楼月的命.太子想救楼月,并不难,只需取灵狸血一小盅,便可以使他起死回生.但他若是呆在宫里,太子想保住他的命,却难了.”
阳炎王听罢,便明白过来是阳炎纳罗的意思,既是气恼怨恨,又是恐慌无奈.口中道:“尽管放心,定不会叫你难做.”
“不敢不敢,”莫离朱笑:“臣先行告退,请太子回菱风小筑稍做准备,臣立即派人把解药送来。”语罢,作了一揖,便退下了.
阳炎王立刻赶去菱风小筑,命众人退下.一盏茶工夫,便有心腹来报说莫离朱的书童带着两个寿器店的伙计抬着一口檀木棺材往这里来了。
阳炎王便出去召集众人,道:"公子在半个时辰已经去了,我要亲手为他理装入殓.也不枉费我与他相好一场.”说着,潸然泪下.
他一边抹泪,一边便有莫离朱书童等人赶到. 阳炎王连忙命人把棺木抬进内室,禀退左右,打开那棺木,狸猫就从中跃出,直蹦主人怀抱.
莫离朱书童道:“狸猫已经送还,太子大可放心,我家主人在棺木四围各戳了一孔,可保公子无恙.望您今日就把孩子送走。”又从袖里取出书信一封,递于阳炎王.阳炎王拆来看了,叹道:“这样,我算是欠你家主人一个情了.定牢牢记得,断不会亏待他的.”
阳炎王着了素衣,带着十个亲信侍卫,骑马护着楼月的“灵柩”,来到皇宫西角门,守门卫兵见是太子的人马,立即放行.不料阳炎纳罗却派了两个传使扬鞭而来,两传使下马跪道:“皇上口喻.太子千金之体,坟茔之地,阴气过重,不宜前往.太子请自重.”
阳炎王面露依依不舍之色,只得命唯光好生看护着,自己随着传使回宫了.
唯光等人带着那口棺木,出了皇城,又向西行了好几十里路,往城郊树林去了.那树林深处,便有莫离朱派来的轿子马夫静候着,江楼月将被送往离城百里外的蛟龙山下的道观,在那里度过他的另一半童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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