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之隙

　　他，就是季胤辰。
　　传说中的季胤辰。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啊。”光夏有些许诧异。
　　“是那个年轻的好不好！”乔暮压着声音，咬牙切齿。
　　“哦。”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季胤辰已经推着轮椅上的老人走远，大厅亦恢复了之前的喧闹。光夏的目光却又追着两人向远处延伸了一会儿。这个名叫季胤辰的摄影师，就像是从渺远而虚幻的传说中坠入现实，举手投足，微笑言语，不能再真实了。
　　光夏忽然很想看一看他举起相机的模样。
　　“那个老人，是季胤辰的老师，”乔暮追着光夏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解释道，“也是他的养父。”
　　“这样啊。”光夏做出了然的神情，将目光转回到刚刚被四道强光灯聚焦的舞台。
　　“下面有请我们《MASK》杂志主编，同时是天城集团执总的纪卓扬纪先生致辞。”身着银灰色挺括西装的主持人笑得满面春风，后撤一步，夸张地抬臂鞠躬。
　　似乎在中国，任何活动都难逃这般声势隆重却愈显蹩脚的前戏和仪式，小时候是开学典礼汇报演出，长大了是各式的论坛和年会。可笑的是无论内心有多鄙视这样的形式主义，真到了策划起活动的时候，却希望口号喊得比谁都响，恶性循环，繁复冗余。
　　于是光夏很顺利地在自己臆想的批判中错过了纪卓扬大半的致辞，只听到台上英俊帅气自信满满的年轻执总用玩笑般的口吻说着扶携共进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状似在意，却又很无所谓的样子，光夏拿捏不准，索性不再去想。
　　“这个纪卓扬，很不一样。”耳边是乔暮若有所思的声音。
　　“怎么？”
　　“要知道，杂志也是舆论，不管你再文艺再时尚再前沿，也都是要小心翼翼的，”乔暮伸手向上虚指了一下，“可是你看他不经意的玩味，都快要没法被他的低调和内敛遮住了，这样，很危险。”
　　很危险。
　　这好像是光夏这一类人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或多或少被赋予了略显神秘的政治色彩。她只需要和纸笔打交道，乔暮刚才那个简单却意味深长的手势指往的方向，向来同她泾渭分明，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乔暮是那个能够办起杂志社的人了。又或者，为什么纪卓扬是那个在眼下圈子中万众瞩目的焦点了。他们甚至能够游刃有余，偶尔还剑走偏锋。
　　很累。思考这样的问题，很累。
　　光夏所擅长的，是在她能够用文字构筑而成的奇幻景致里恣意驰骋，随心所欲。她的世界用以界定欢迎不欢迎的标尺只是欣赏与否，无关是非曲直。爱，留下；不爱，走开。简单明了。不是不知道怎么圆滑世故，只是觉得很累，且无望。
　　光夏侧过头去看一旁的乔暮，眼神之间多了几分钦佩。

　　光夏年少时很爱读英国文学，中文译版英文原版翻来覆去看，一直流连于其间关于上流聚会的精致字段。蕾丝边晚礼服，绣着名字的丝帕，华尔兹，威士忌，明眸皓齿，英俊潇洒……后来的很多年，这种小女生情怀被她丢弃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直到眼前相熟却迥异的场景唤醒了那一小截回忆。
　　《MASK》的年会，是阳川时尚界公认的最高层次聚会。一纸邀请函教那些时尚的宠儿们每年此时“屈尊纡贵”。光夏敢笃定，她在人群中瞥见了上个周末才结束了亚洲巡演的某位歌星。
　　这一类的年会，多半是为圈子中各自光芒耀眼却彼此不甚熟悉的才子佳人们造势，颦笑之间，杯酒之间，就多了一些了然于心的姿态，各取所需。只是仿佛极有中国特色的，人群中不乏譬如文化局副局与市宣部长一类笑容油腻体态微丰的角色，他们自如地端起架子站在会场的显眼角落，宽厚地说着这是年轻人的时尚玩意儿，然后各自盆丰钵满。
　　斯文败类，这四个字莫名就跳进光夏的脑海。
　　啜一口红酒，驱散眼前那些兀自生长着的不美好，光夏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周遭。于是她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谁都不认识，比如不远处正试图同纪卓扬攀谈的酒红色抹胸礼服女人，妆容精致也无法掩饰正滑向衰老的年纪，《Fashiontyle》的主编，发给光夏第一笔稿费的人。再比如左手边一众人中侃侃而谈的青年，那是《Clown》的主笔，某一年某个不知名的笔会上同光夏相熟，算得上是才华横溢。
　　时常会有人走过来同乔暮熟稔地打声招呼，然后再与光夏一起被乔暮介绍给彼此，偶尔有人听到光夏的名字会笑着说久仰久仰，大部分人则只是严谨而得体地微笑握手，说你好。
　　恰到好处，光夏想。

　　“凌小姐。乔小姐。”
　　被纪卓扬打断的时候，光夏正死死盯着左脚黑色高跟鞋上刚刚不慎跌落的一滴红酒，试图用目光让它迅速蒸发干净。
　　“纪先生。”光夏和乔暮颔首，象征意味十足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乔小姐的《微光城市》这一年来可谓是成绩斐然，倒让不少老牌的文艺杂志都略显黯淡了。”
　　“纪先生过奖了，”乔暮微微一笑，“跟《MASK》相比，或者说跟天城旗下任何一本杂志相比，《微光》要走的路都还长得很。倒是纪先生，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如此年轻有为，看来天城未来的形式可谓一片大好。”
　　“那便托乔小姐吉言了。只是做主编我经验恐怕连乔小姐十分之一都不及，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跟乔小姐多沟通交流才好。”
　　“自然。”
　　果然是觥筹交错之间，刀光剑影，如履薄冰。光夏晃晃手中的红酒，暗自给两个人打了平手的分数。
　　“凌小姐，不知道上次见面谈到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纪卓扬转过脸，一如既往的直接。
　　“不好意思，大概是要纪先生失望了，我的回答没有变。”
　　“不如这样，我先向凌小姐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纪卓扬仿佛早已料定了答案，“现在《MASK》同凌小姐合作的方式已经是天城两年前改制时弃用的了，和凌小姐一样的专栏作家在这两年之间也都逐渐和我们签下正式的合同，凌小姐现在的情况也要算是独一份了。
　　“假如凌小姐愿意加入天城，那么我们给出的承诺是稿酬三番加集团效益分成，而凌小姐方面只需要继续履行每月供稿的约定。”
　　先威逼，再利诱，脸上却是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样子。纪卓扬，你戏份做得很足。
　　只可惜，我还不想买账。
　　光夏微笑：“很抱歉，这是我的原则，还请纪先生见谅。至于天城方面，如果无法允许这样的例外存在，那我们的合作可以到此为止。”
　　“呵呵，凌小姐言重了，”纪卓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负面情绪，“凌小姐这样优秀的作者，我们自然是希望合作愉快的。刚才我提出的条件，随时欢迎凌小姐接受。”
　　“那么今天就先，合作愉快吧，纪先生。”
　　象征性地碰杯，啜饮，颔首致意，礼貌退场。
　　光夏想，这真是一块演员的材料。

　　“什么时候招上这尊佛的？”乔暮斜睥着光夏，漫不经心地问。
　　光夏耸肩：“他先找到我的啊，送都送不走。”
　　“以后有你折腾了。”乔暮的话里，带了些许笃定的意味。
　　“别咒我啊你，”光夏翻白眼，“大不了换一家的钱赚呗。再不济不还有你，我怕什么。”
　　“随便你。不过我怎么看，他可都没有就此放过你的意思。”
　　光夏多少有些无语，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甜点遮掩。
　　只不过甜点尚未达到可以下咽的地步，光夏就被身侧突然启动的乔暮拉离了原本的位置，一口食物碎屑差点没能呛死自己。
　　“咳咳，”光夏硬生生顿住脚步，“你干吗？”
　　顺着乔暮的朝向的地方看过去，居然是周围聚满了人的季胤辰和轮椅上的老先生。
　　光夏心里不禁赞叹，看来所谓的“上流”人士们还是能够做到素质可嘉的，虽说十多个人脸上的急不可耐清晰可见，现场却丝毫都不拥挤，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彬彬有礼了。
　　被乔暮拉着满满靠过去的时候，光夏逐渐可以听清他们交谈的声音。
　　“季先生，不知道你之后想往那个方向发展呢。”
　　“季先生，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Clown》，这是我的名片。”
　　“季先生，大家都说你这次回国发展对于阳川来说意义非凡，你怎么看呢？”
　　“季先生，……”
　　……
　　光夏彻底被shock到了，她甚至在如此明亮的宴会厅中捕捉到了闪光灯的痕迹。
　　“Excuse me，这里太闹，先生需要休息了。”被各种眼神和镜头聚焦的中心终于开口，可惜这份淡漠却是一众人不曾料到的。
　　这声音，很熟悉。稍显尴尬的安静中，光夏这么想着。可又不是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而是这声音营造出的气场，一点都不陌生不突兀，那么自然的存在，和光夏的世界背景色融为一体。
　　季胤辰俯下身，嘴唇微微翕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微笑着点头。光夏平生第二次觉得，自己见到了一副毫无瑕疵的美好图景。
　　“Sorry.”直起身后的季胤辰毫无表情地致歉，推着轮椅走向大厅另一侧门口。
　　大家愕然，甚至有些傻乎乎地呆站在原地，显然交际场上向来如鱼得水的他们在季胤辰地方吃了不小的瘪，一时很难接受。乔暮撇了撇嘴，拖着光夏快步跟过去，总算是在门口截住了两个人。
　　“季先生。”
　　季胤辰放缓脚步，朝后偏了偏头，见是乔暮才终于停下来。
　　“乔小姐。”季胤辰点头致意的姿态很西式，但却也格外自然。
　　“上次的封面，谢谢你。”乔暮诚恳道，“但是稿酬的问题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跟你协商，不知道季先生有什么意见？”
　　“不用了，”季胤辰随意耸了耸肩，“反正不是特地去拍的。”
　　“胤辰，这位是？”轮椅上的老人笑着问。
　　“《微光城市》的主编，乔暮小姐。”季胤辰介绍着，转向乔暮，“不好意思，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的老师，林先生。”
　　“乔小姐你好啊。”林先生笑容温和。
　　“林老师，久仰了。”乔暮握住老人的手，看向光夏，“这位是我的朋友，凌光夏，专栏作家。”
　　“林老师，季先生。”
　　“《微光城市》卷首的，光夏？”季胤辰挑了挑眉毛。
　　“嗯。”
　　然后光夏第一次看见季胤辰笑了，可是她却没法分清这样的笑容里究竟隐藏了多少戏谑的成分，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在明晃晃的光线下失真严重。
　　“My pleasure, to meet you.”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