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凝华殿中烛火明灭，层幕重重不分白天黑夜地遮蔽着外来的光。莫无殇已经昏睡了六日，他这些日子全靠姜徵修的汤药和艾灸续命。地狱莲花的毒在期间发作过一次，细玉伏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白色的丝绢擦拭血迹，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偶尔打个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枕旁的被褥全部都染成了红色。姜徵修说，如果第七日再不醒，莫无殇此生都不会再睁开眼。

　　第七天的早晨，微雪，天蒙蒙亮时，清晨的天空泛着微蓝的光透过窗纱照射到莫无殇的皎月般的脸庞上，晕染了他纤长的睫毛。细玉在朦胧的寒意中揉揉酸痛的肩旁，好几宿的疲惫操劳让她精神很差，强睁开迷蒙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去为莫无殇掖好被角，却刹那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无殇！你醒了!”

　　“嗯，”清浅的光闪烁在莫无殇微阖的眼眸中，他虚弱地回应。

　　“等我去叫姜徵修。”

　　细玉正欲奔出去，手上却一紧。

　　“别去，陪我待一会儿。”莫无殇紧紧握住她的手，连续的昏迷让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

　　“玉儿，我梦见那年合欢开遍，我俩坐在树下的样子了，你为我弹奏的那支曲子还记得吗？”

　　“《昔日杨柳》？”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为我再弹一次吧。”

　　细玉默默取琴，那年她为无殇抚琴之时，刚刚学会这曲子，技巧尚生，偷偷穿了姐姐那条刚做成的云霓流霞裙，冲到宫里找无殇。那日，合欢花开得正艳，粉白相间的羽状花朵俏生生地绽在枝头，羞走了漫天云霞。那时两小无猜，觉得日子会像春渠里清澈透明的水一般，淙淙、叮叮，顺遂而过。

　　细玉在无殇身边坐下，抬手试了试音，便开始拨弄那琴弦，一曲弹毕，望望无殇。他还似刚才那般仰望着床幕。

　　“听你弹这曲子的时候，天气温暖，你穿得裙子与合欢花是一个颜色的，粉白相间，我当时就想，我们会一生一世下去。”

　　莫无殇嘴角含笑，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希冀：“玉儿，你扶我起来。”

　　他刚醒，细玉本不想让他起来见凉，可劝了几句后，始终执拗不过，只得上前扶他。屋里生了好几盆炉火，无殇披了件单衣，隔着细腻的丝绢，他身体的凉薄涔涔透出。在细玉的搀扶下，他往窗边慢慢走去，到了一只紫檀箱子边，无殇忽然慢慢摸索起来，细玉心头一惊：他又看不见了，试探着用手在无殇眼前划了划，仔细地观察这他的反应。

　　“玉儿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吗？”无殇凭借着柔弱的光感，知道细玉在试他。

　　细玉这才安心下来，想这也许是地狱莲花刚发作过不久的原因，于是不再细究。

　　莫无殇吃力地在箱子上来回摸索着，他的眼睛虽然能感受到光，但毕竟视力受损严重，只能用手去探那箱子上的锁头。细玉伸手想帮他却被他撇开，几经波折，终于打开了那只顽固的箱子。掀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匣子，形制比箱子小了许多，却也更精美，匣壁上鎏着金纹。

　　细玉定睛看去，竟是一簇海棠，上面还滚着些白玉珠子做成的露滴，奇美异常。

　　莫无殇又一阵摆弄之后，脸上笑容绽放，他用苍白的手指抚摸着那簇金灿灿的海棠花：“玉儿，你还记得不，我曾许过，待你出嫁之时，一定为你做天下绝美的嫁衣。”

　　细玉微微颔首，幼时青梅竹马的承诺本就不可靠，如今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过后，再提起当初的山盟海誓只能徒留感伤。细玉不忍心伤他，无殇未变，而她却已非当日立誓之人。

　　莫无殇喜色满面，打开箱子之前，手指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璀璨的金海棠消失的刹那，一片夺目的红光倾泻而出。细玉的脸被映出海棠花样的嫣红，她惊讶地张开了嘴，自小到大，从百济到天夏，她见过的稀罕物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颜色。

　　“喜欢吗？”无殇的眸子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像极了黑夜中的漫天星辰，每一颗里都是眷恋。

　　“这是”

　　“我许给你的嫁衣。”

　　细玉接过他手中那匹发着红色光芒的绸缎，手触之处轻若无物，仿佛潺细的水流划过指缝，绸缎熠熠地自生光芒，细玉却像捧着千金重器一样，不知何以自处。

　　“喜欢吗？”他又一次问。

　　细玉哽了哽喉咙，艰难地道了声：“喜欢。”

　　“那就好，是血天蚕丝织成的。我第一次在绢村见到也惊讶极了，会径自发光的丝绢普天之下只有血天蚕的丝了。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做成衣服穿在玉儿身上一定美极。不过血天蚕数量太少，吐丝的时候又短，我整整候了七年才攒足了分量，命人裁了嫁衣，还好没有太晚，最终还是等来了玉儿。”

　　“无殇……”

　　“玉儿你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还有环佩没有打造，等一会儿你把喜欢的钗环的样式给我，我命宫中的匠人去赶造。”

　　“无殇……”

　　“哦，要快点儿，不然就没有足够的时间采到最好的玉石了。我前几年就命人封了玉山，将最好的矿藏都留了下来，成色都是一流的，玉儿你喜欢羊脂玉还是翡翠？”

　　“无……”

　　“凤冠呢，凤冠上要镶哪种宝石，前几日宫中的司制送来了好多图样，一会儿我命人拿给你瞧瞧，你选个最喜欢的。”

　　……

　　“好，一会儿我去选一个，你不能小气，要找成色最好的珠宝给我。”

　　无殇静了下来，洋溢着笑容的脸忽然变得像潭水一样沉静，猛然间又觉醒了似的向前一扑，将细玉抱了个满怀。他的手臂太紧，紧得细玉费了好大劲儿才吸上一口气，缓解了压抑的窒息。

　　窗外，莫无忧从狭长的缝隙里看到无殇紧搂着细玉时悲怆的容颜，风雪拍打着他目中的岑寂，融化在鬓发间化作一滴滴湿漉漉的痕迹。

　　细玉在无殇的央求下，试穿了那件血天蚕吐了七年丝才织成的嫁衣。那一刻，无殇像个孩子般兴奋，围着她跌跌撞撞地转了好几圈，还伸手抚摸领角细密的金色海棠绣纹，一边赞叹宫里司针的技术精细，一边帮细玉计划着大婚那天该戴些什么样的环佩。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的体力终于透支干净，疲惫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地睡去了，睡梦中紧紧地抓住细玉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直到他睡熟了，细玉才费了很大劲儿抽出被他捏得生疼的手，为他掖被子的时候，又看到无殇脖间缠着的白色绷带，于是再也受不住，揪着一颗心往凝华殿外跑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打在脸上，让细玉觉得稍微好受了些，正准备好好地顺口气，身后却忽然飘来莫无忧更冷的声音。

　　“怎么？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了？”

　　细玉滞住，一口凉气憋在喉间，咔的胸口生疼。

　　“没想到你还残存着些人性。无殇他派人守着绢村七年，中途还顺带救了你的命，才攒下了足够成衣的血蚕丝，只可惜他不识人，山盟海誓都付与了薄情之人。”

　　“你若不想见我与他大婚，可以现在就撵我出去，或者杀了我。”

　　“杀了你岂不便宜了你，我既然答应了无殇，就一定会助他完成心愿。顺带也让你试试揪心的滋味，看看你是否依旧能躺在无殇的血泪上夜夜安眠。”

　　“你想怎样？”

　　莫无忧阴毒的眼神像要杀了细玉一样，直刺而来，却又话语一转：“无殇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地狱莲花的后遗症，每回发作之后会失明一阵子。”

　　世界一下子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听得细玉心里惶惶的，手心紧出汗来。此刻莫无忧的脸色定是极为难看，若是在从前她必会开心至极，只可惜事到今日，她竟然没有勇气抬起那沉重的头颅面对他的质问的眼光。

　　雪从苍青色的天空中渺渺而来，染白了整个人间。

　　“走吧。”莫无忧好像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好像捏化了一角刚落的雪花，轻飘飘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转身往宫门去了。

　　细玉望望白茫茫的屋顶，竟然着了魔般，跟着他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