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观众

　　“好好好，马上马上。”

　　唐淑晨捂着另一侧耳朵在大马路上刚接完电话，微信又噔噔瞪弹出来。

　　在路中一辆辆货车飞驰而过带起的扬尘中，她一条条看着信息，紧了紧肩上的黑色乐器箱，又挠了挠过敏的脖子，从身侧挎包里掏出来一叠A4纸查看，然后手指在键盘上嗒嗒嗒敲了两行字。

　　回完信息，抬头看了一眼路标，由大街上某个豁口转进小路，一直左拐右拐，迈进一户前门大敞的平房，经过晒着豆角干和棉被的当院，绕到房后身，再从狭窄的后门迈了出去。

　　走出十多米，她从兜里掏出口罩戴上，又把冲锋衣帽子拉到前面扣在头上，右转踏进一条小路，穿过一小片野草丛生的荒地，然后，一个看着像修车厂的建筑便出现在眼前。

　　这时，有人推门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搬家具的人，唐淑晨让开他们，顺门缝钻进去，一个小规模的剧组场景便直接呈现在眼前。

　　她扒了帽子口罩，又把手伸到挎包里捞了捞，薅出一张拴着蓝绳子的剧组工牌，迅速地套在了脖子上。

　　道具总监看到她，拽了她一把，拿下她肩上背着的乐器箱包，小声催促道：“快点儿，导演生气了。”

　　“我抄近路来回，没办法再快了。”唐淑晨小声嘀咕，刚绕过灯光组的各种箱子，就感受到了片场的低气压。

　　“谁排的表，这活儿谁干的？”导演不怒而威，声音不大但有力。

　　全场没人吱声，都在观望形势。

　　唐淑晨心想，出什么事儿了？这不明知顾问吗？
　　排表这个活儿全剧组除了她这个导演助理还能有谁干？况且昨天晚上她早就排好发给导演看过，各部门总监也都确认了，协调无误，为什么现在又问这个？

　　她拨开人群，迈出一步，正准备承认。

　　“我，我排的。”一个瘦高身影先她一步出现在导演面前。

　　“你还有脸说啊，你活儿干对了，还是干得好？”导演坐在椅子上，拎起腿上的几页表格往地上一扔。

　　“你怎么排的，下场戏里清清楚楚标着有一个萨克斯，你让人道具老师准备小号，你怎么干活的？”

　　“我昨晚上跟道具组张老师对过了，确实是萨克斯。”

　　“你对过人家能准备小号？玩呢，当专业道具师都跟你似的来剧组混饭吃的？”

　　陈萧扁着嘴不吱声，但一脸不服。

　　唐淑晨在边儿上看着，知道解释也没用，赶紧解决问题才能让这场训话马上收尾。
　　诶，她费老大劲找来的萨克斯呢？
　　她四处搜索，可就是找不到刚才进来时遇见的道具总监。

　　陈萧不仅脸上不服，脚上也不甘心似的在地上踢了踢。

　　导演看了他这德行，站起来就要动手，围观工作人员这才发出些响动，场记和制片立马窜上前拦住导演。

　　“别别，别生气导儿。”

　　导演又要挥手，场记揽得更卖力，“哎哎，刚入行，不懂事儿，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你看他那样，我真想抽他，他还没错了？”导演怒吼，“能干干，不能干滚！”

　　陈萧丧着个脸，站那儿一动不动，瞥见唐淑晨要过来，他赶紧使个眼色让她别动。

　　“还杵着，还不快去给我弄个萨克斯！”

　　“导演！”道具总监这时才从人群中露出头来，背着一个黑色箱包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导演，萨克斯来了！真是给我一顿好找啊！”

　　“辛苦辛苦，”导演拍拍道具总监胳膊，侧身指着陈萧点了点，“你好好谢谢人刘总吧，没你这么干活的。”转身给了执行导演一个眼色，然后，执行导演马上拿起扩音喇叭对工作人员说：“赶紧准备第38场。”

　　“谢谢刘总。”陈萧低头耷拉脑袋地给道具总监鞠了一躬。

　　道具总监马上说：“没事儿，下回注意吧，别再这么马虎，剧组最忌不认真，赶紧干活儿吧。”

　　还能……这样？

　　唐淑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望向道具总监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变得意味深长。

　　人家刘总倒是泰然自若，压根儿视而不见，优哉游哉地去端他巨大的保温杯了。

　　唐淑晨放下这茬儿，赶紧走到陈萧跟前，关切地问他：“没事儿吧？”

　　“你说呢？”陈萧拉着个脸，走了几步，等周围没人，他突然回头，朝着跟在身后的唐淑晨吐了一下舌头。

　　唐淑晨悬着的心落地，快走几步，捶他一拳。

　　然后，止不住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奇怪了，今天这什么状况？昨晚上明明是我跟导演对的，看他骂你那么起劲儿，导演这么健忘吗？”

　　“嗨，那哪是健忘啊，指那什么骂那什么罢了。”

　　“还不如直接骂我呢。”

　　陈萧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没听明白，索性换了话题问：“你行啊，这方圆四十里地都没个乐器行，也没商场，更没学校，你哪儿这么快就弄来一个萨克斯？”

　　“你怎么知道是我弄来的，你看见了？”

　　唐淑晨有些惊讶，见陈萧露出一脸了然指掌的笑，她就继续说道：“没有那些，但有小区，有公园，有河边啊，总有一个被家长逼着学乐器的小孩儿或者放飞自我的老大爷吧。”

　　“哈哈，”陈萧笑了两声，“你倒是挺聪明，就是人情这方面不太灵。”

　　“什么人情？”

　　“慢慢学吧。”

　　“跟谁？跟你吗？”

　　“你想学我就教你。”他坏笑，勾勾手指，“先叫声哥听听。”

　　“哥——们儿你做梦吧。”颠颠跑了。

　　陈萧看着她活泼的马尾辫子，说：“不学也没事儿，有我呢，哥——们儿罩着你。”

　　忙活一上午，等到中午放饭。
　　陈萧给导演送了两个盒饭，然后，看看周围，又神秘兮兮往他外套兜里塞了一个东西。

　　“干什么？”
　　导演警惕地掏出来，皱着眉瞅自己手里熊二造型的棒棒糖，看了眼陈萧。

　　“吃甜的会变开心。”
　　说着还胆大包天地戳了一下导演右脸。

　　导演顺势上去就是一脚，陈萧躲得够快，只擦到一个边儿。

　　他一边跑一边捂着小腿，回头做鬼脸的工夫又差点儿撞到茶水大姐，猛一闪躲，踉跄两步，一个侧滚翻就近滚到了道具组的垫子上……

　　看他洋相百出，又看看手里的棒棒糖，导演突然就被气笑了。
　　扯了糖纸，塞嘴里品品，味道不错，满意地点点头。

　　“导儿。”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

　　导演顺着声音一瞥，道具箱子后面探出一个脑袋。
　　陈萧挥着手里的另一只棒棒糖，笑眯眯地说：“好吃吧，熊大也给你留着！”

　　导演鼓着一侧腮帮子，乐呵呵地骂道：“滚滚滚。”

　　整个剧组也都跟着哈哈哈笑起来。

　　休息结束后，就一直忙活到晚上了，比预计晚收工三个小时。

　　唐淑晨在剧组弄完明天的拍摄通告表，又跟各部门老大确认过细节之后，才算暂时完成当天的任务。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脱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后，一头扎到床上不想起，挠挠头发，闻了闻额前几缕，又挣扎着爬起来走进卫生间。

　　一阵水声过后，她头上包着浴巾出来，看着到处是灰已经好几个月没收拾过的家，顿感身心疲惫，没吹头发就直接躺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头上的浴巾早不知道滚哪去了，头发乱糟糟半干不干的，她随手拢两下，揉着眼睛去开门。

　　陈萧进了门就急着表功，“得亏我来了，不然你今天铁定迟到。”

　　“是是是，全靠你，不然中午那假也请不下来。”

　　“那你看看，叫我声哥你不吃亏吧？”

　　“往大了叫你岂不是更不赔本，”唐淑晨三两下收拾完，推着陈萧着急出门，“快走吧，陈大爷。”

　　众所周知，影视行业是没有假期的。
　　陈萧和唐淑晨只能趁着中午放饭的时间赶去送别南薇。
　　幸好这几天取景地在郊区，距离机场还不算太远，赶个来回勉强够用。

　　两人冲进机场大厅的时候，南薇刚和一波人道完别，眼瞅着他俩体测冲刺一般穿过人群跑过来。
　　“你俩再晚点儿，咱们就直接天上地下了。”

　　唐淑晨一把搭在南薇肩上，呼哧呼哧喘着气，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出话。

　　陈萧捯着气儿说：“咋的，你这要上天庭留学啊？”

　　“你ETC投胎吗，大哥？我都要走了，你还忘不了跟我抬杠。”

　　陈萧呵呵呵笑，“真没想到啊，你绩点还真够了。”

　　“哼，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你这个学渣还真干了这行。”

　　唐淑晨缓过来，“薇薇，我更没想到，你和贝勒这对神仙眷侣这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

　　“淑淑，我才是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分开了！”

　　看她要哭，唐淑晨赶紧拍拍南薇的背，“我也没想到，但是能想到的话，多没意思啊。”

　　南薇刚破涕为笑，又马上眼含泪光，死死抱住唐淑晨，说：“可是你要想到我啊……我不管，没意思就没意思，反正你要想到我，我也会想你的！”

　　“诶呦喂，“陈萧看不下去了，”别煽情了，上周不是刚聚过吗？再说美国没网是咋的，你赶紧进去吧，我俩还得回去打杂呢。”

　　南薇根本不听，恨不得变成一只树懒挂到唐淑晨身上。

　　陈萧叹气，给北乐仁递了个眼神，“快给绩点整下来。”

　　北乐仁笑着拉开南薇，按着往安检口走。
　　南娘子一步三回头，仿佛贝勒是法海，唐淑晨才是她的许仙。

　　唐淑晨一直跟着她挥手，直到南薇过了安检口，在北乐仁的强制拉扯下消失在一众旅客中。

　　她看着远处忽然幽幽问了陈萧一句。
　　“你说，他俩在外面又闹分手怎么办？南薇会不会受委屈啊？”

　　此时，陈萧手机有微信进来。

　　【薇薇：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欺负淑淑，我眼线很多的，你小心一点！】

　　陈萧看着屏幕上这几行字，心想，你俩还真是姐妹情深啊。

　　“哎，”唐淑晨推了推他，“问你呢。”

　　“放两百五十个心吧，你姐妹，那是省油的灯么？”

　　两人紧赶慢赶回到组里，午休还没结束。
　　场务大哥一见陈萧，就过来塞给他俩盒饭，嘱咐他说：“快点儿吃，马上开工了。”

　　“谢谢哥，还得是我李哥想着我。”

　　陈萧正和他李哥勾肩搭背呢，灯光大助扛着灯架路过，“呦，点我呢，赵哥没想着你呗？”

　　“那不能够啊，咱哥俩尽在不言中了，哥你放下吧，我来搬。”

　　“磕你饭吧。”

　　“好嘞，谢谢哥！”这边盒饭刚递给唐淑晨，又看见摄像从棚里出来，“李指导，去车库那边儿？前面那路今天中午施工了，都拦着呢，得从侧面小路绕过去。”

　　“修车厂边儿上那个？”

　　“不是，在养狗那院儿前面……走吧哥，我跟你去。”

　　……

　　看着陈萧在一众大哥之间左右逢源，为人处世不仅八面玲珑，又十分落拓，唐淑晨一边往嘴里扒着盒饭，一边不免心生佩服。

　　虽然从没跟他说过，但是早在大一军训那时候，她就颇为羡慕他在这方面的游刃有余。
　　她做不到，有点放不开，也可能是环境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还允许着她可以做不到。

　　但陈萧都能，无论在哪儿、什么环境、同什么人，他不单能应付得来，还能相处得好，所以人缘一直不错，组里也不例外，不光招各位大哥喜欢，各路大姐和小姐姐也得意。

　　服化组的姐姐们尤其喜欢他，人品不错，会办事，为人幽默，很会讲笑话逗女孩子开心，长得还特别帅。

　　休息间隙，总有大姐开玩笑说他入错行了，应该去干表演，不然白白浪费这张脸。

　　化妆小妹也附和道：“就是，定妆那天咱们下车一瞧见他，我还以为是男主呢。”

　　每到这时候，陈萧就嘻嘻哈哈打岔。
　　“嗨，都是为人民服务，哪个工种都一样干。”

　　这么说不是他多谦虚境界多高，剧组人多嘴杂，有些话脱离情景和上下文传到演员本人那儿大概率会变样，进而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影响人家拍摄情绪，不值当。

　　陈萧平时挺注意这方面的，而且这个组的整体风气算不错的，大面儿上都过得去，加上现在年轻演员都精明，能拎得清，很多事不用说，人家也心知肚明。

　　置景地后院摆了一个临时休息区，有时候他们几个主演凑到一起聊天，也常开玩笑。
　　说现在这行越来越不好干了，同行竞争正常现象，已经不算啥了，恐怖的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来争，而且竟然成了常态。
　　四海八荒都是压力，上秒、这秒和下秒随时都有危机，连导演助理都长得那么帅，现场女性工作人员都比女主角瘦，这个组未免也太卷了。

　　确实卷，微胖的唐淑晨都瘦了十五六斤了。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裤子全都大两码，圆润的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显得原本不太高的鼻子都变挺了。

　　相比之下，上学的时候干那点活儿简直就像休假，跟现在的工作量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想减肥的姐妹不妨试试干这行，操心事儿特多，睁开眼睛就一堆问题等着解决，忙起来不是没空吃饭这么简单，而是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吃饭这件事儿。

　　好几次，唐淑晨干着干着活儿忽然一阵眩晕，她琢磨老半天才想起来，可能是晚饭忘吃了……嗯？不对，中午好像也没吃。

　　这么个干法儿，想不瘦都难。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发状况频发。

　　他们这个组还是即拍即播形式的，搞得是实时恋爱类网剧。
　　周播一集，五十分钟左右，除开前期筹备，正式开机才一个多月，前三集播出数据平平，目前在拍第四集。
　　四天后，要拍一个油画背景的场面。
　　美术组提前去下一个场地置景，结果出了问题。

　　原定场地让上一个拍谍战的组直接给炸了，再搭好最快也是一周后的事儿了。
　　拍摄地至少要提前三个月预约，有的甚至要提前半年，临时找没那么容易。
　　七八个场务跑了一上午，终于搞到一个新场地，但是没那么合适，比原来的大挺多。

　　美术组赶到之后，全体崩溃。
　　剧情里需要画一面墙，原定大概在六米宽乘十米挑高，三个绘师两天内完成绰绰有余，但这个新场地大过头了，美术组现有人手完全不够，不眠不休通宵干了两天，全累趴了，根本画不过来。

　　美术组老大提议剩下的铺绿布，后期CG上点手段。
　　当场让制片主任给否了，“我也是人，有那预算，还能让你们组生熬三天？”

　　还是没钱闹得，找人帮忙不仅搭人情还得自己往里贴，关键这种克肝的忙也实在不好意思更找不到人来帮。
　　全组都开始翻微信通讯录。
　　人没找到，美术组还晕倒俩人，美术总监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导演拿着他留下的效果图，在现场愁的，直挠头。
　　戏没拍咋样，再整出人命，脆皮的就不只是美术组了，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得稀碎。

　　想着杯水也是水，多个人总比没有强，陈萧随即贡献了自己唯一一个搭得上边儿的人脉资源，叫来了正儿八经油画专业人才——林慧穗。

　　“这么大一片，你耍我呢？”

　　林慧穗来了现场直接傻眼，这哪是一面墙啊？

　　根本就是一条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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