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不过，上了庐山之后，张用是怎么回事是轮不到我操心了，我要操心的该是岳飞的家人是怎么回事了。
　　“大哥，大娘……会不会嫌弃我们？”
　　“大哥，大嫂……做的菜好不好吃？”
　　“大哥，你这么久没见她们，是不是很想她们呀？”
　　一路上，张宪不停的问问问，问的岳飞满头黑线，问的我由从容变得越来越紧张。
　　“张大哥，我奶奶是个很好的人，小娘……也很好。”岳云说，“你见了就会喜欢她们的。”
　　“哦哦。”张宪连连点头。
　　“林大哥，你也会喜欢奶奶和小娘的。”岳云又对我说。
　　我笑笑，点头，忍不住看岳飞。
　　岳飞的眼瞳里是肯定的神色。
　　可我依旧有点紧张。
　　事实是，我自己都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紧张？！
　　想来想去一定是岳老夫人的盛名太强大——被中国人称赞颂扬的严母真的不算太多，可是她绝对能排前三！还有那个家喻户晓的“岳母刺字”——连自己儿子的身子都敢那么下狠手！
　　我还记得岳云说过，岳飞在他母亲跟前都不怎么笑的，一向恭敬温良，毫无反抗。要知道岳飞在军中、在敌前的那份威严和气场，连上司张俊、皇帝赵构他都敢抗，能让他不带丝毫反抗的人，会是个什么样？
　　突然，我又想到一桩！
　　岳飞的身上并没有字！
　　自蒜头坡他受伤那一次，我对他身前身后的每一寸肌肤都了如指掌，我敢肯定他身上并没有那“尽忠报国”四个字！
　　那……岳老太太又是什么时候才将那四个字刺于他身体上的呢？
　　我一想到岳飞将来可能还要承受那针刺肌肤的苦楚，自己的背脊都开始有些凉飕飕的。
　　其实……不刺那几个字，他也不会不是那尽忠报国的岳武穆啊！
　　岳飞可能见我神情有些发呆，放慢了脚步走在我身侧。
　　上了山，我们便没再骑马了。
　　岳云和张宪还有苏子厚已然走到了前头去。
　　“兰卿在想什么？”
　　我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回神。
　　“没什么……我替将军高兴啊，马上就能见到家人了。”
　　他笑笑。
　　我又道，“将军还能见到霖儿了，将军都没见过他呢，是不是？”
　　“还有雷儿，也许久未见了。”岳飞说的是岳云的同母弟弟。
　　“将军此次为何不将老夫人和夫人接到军中去呢？”我建议道，“不是说此地尚有游寇扰民么？何况军中也不是不能照顾老夫人她们啊。”
　　岳飞看我，微露怅然之色，“兰卿所说我也曾想过，只是不知娘她老人家是否愿意随我奔波……我亦怕一旦军务繁重起来，更会疏于照顾到她……”
　　“不是有我嘛？”我插嘴，“上阵打仗我帮不上将军，但是照顾老夫人……我总是可以的。”
　　岳飞挑眉，笑了笑，“兰卿总能为我所想。”
　　我面上一红，“就不知老夫人和夫人……愿不愿意接受我这笨手笨脚的人。”
　　“娘……待人一向和善客气……”
　　我抬头看他，想看看他说这话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岳老夫人对儿子的严苛……那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好吧！
　　他冲我笑笑，又温言道，“至于孝娥……也是个温顺的人，兰卿不必担心。”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岳飞提到他妻子的名字，但见他面容平静，倒是非常诚恳。
　　可是，这诚恳却如把锤子，默默无声的砸的我心口闷闷的，原本就颇为急促的呼吸更显粗重。
　　我别开头去，不想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
　　可是他那般敏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若不舒服我们便歇一歇。”
　　我摇头，轻抚心口，“没事没事。”
　　他却扶住了我的手肘，“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又不差这一刻半会儿的。”
　　不知为何，我居然有些抗拒他的触碰，将他的手轻轻卸下，我提气往前走了几步，“真的没事。”
　　可是没见他跟上，我转回头去。
　　见到他微蹙着眉，似乎不太高兴。
　　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
　　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如刚才这般将他推开，一时怔住。
　　“将军，我……真的没事。”我等他过来，拉住他衣袖，“我们……快走吧，云儿他们都已经走远了呢。”
　　他抿唇，轻舒眉睫，说道，“好。”
　　隔着衣袖，我可以碰到他腕上那串圆圆的串珠，可是……却再也不敢越池一步。

　　转过一个山坡，便见一片开阔的田地。
　　又走了十来分钟，瞅见一排屋舍，并不豪华，也不雄伟，不过是寻常民舍模样，围着一个半人多高的小院落。
　　岳云眼尖，已然见到院落中的人面目，喊了一声“奶奶”，随即便回转身来拉岳飞。
　　“爹爹，那是奶奶！”
　　岳飞露出惊诧表情，随即便跟着岳云往前赶去。
　　我见他父子二人快步入那小院，然后毫无征兆的就屈膝跪在了地上。
　　岳飞带着岳云很是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我傻傻看着。
　　然后才想起岳云当初在蒜头坡见到岳飞的场景……也是如此跪下恭行大礼。
　　岳家的门风果真甚重。
　　等我意识到应该上前去打招呼，却是苏子厚扯着我往里走。
　　我瞥眼看他，他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觉得那是“你真笨的无药可救”的信号，但是……我哪里笨了？我真冤枉。
　　走得近了，听到岳飞父子同岳老夫人的说话声。
　　岳飞很是激动，同老夫人絮絮说着话，但始终没起身，一直屈膝半跪在母亲跟前。岳云也偎在岳飞身侧，仰着头望住父亲和祖母。
　　我这才看清岳老夫人的模样。
　　她坐在一张竹椅上，鹤发鸡皮，慈眉善目，但看着大约快七十多的年岁，比我想象中的垂老许多。我见她不时摸着岳飞的脸颊和岳云的头顶，笑意盈盈，显然很是欣喜于儿孙的归家。
　　岳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慈母，而非严母。
　　他们三人又说了一会儿，我才见到岳飞站了起来。他回头来看，撞上我一直注目于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有些红，可是蕴满了笑意。我眨了眨眼，换来他的唇角微扬。
　　“娘，孩儿跟您介绍几个人。”他依旧看着我，“这是张宪，是孩儿军中背嵬统制，乃是孩儿的左膀右臂。这是苏大夫，在孩儿营中担当军医。这是……兰卿，博学聪慧，在军中是替孩儿整理文书的好帮手。”
　　“原来都是跟五郎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岳老夫人满脸是笑，“哎，快都到屋里坐，到屋里坐，我让孝娥给大家准备些茶水点心……”
　　“不忙不忙，大娘您别客气。”张宪笑得那个谄媚啊，“咱跟大哥都是自己人，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这哪儿成？来的都是客嘛。”岳老夫人已经站起来了，“孝娥在厨房呢，我喊她去……”
　　“娘，您别急。”岳飞将她搀住，“让云儿去就是了，张宪他们都是孩儿最亲近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的。”
　　他看了岳云一眼，岳云即刻会意，“奶奶，我去厨房找小娘！”
　　说罢，回身来看看我，拉住我的手说，“林大哥，我们……去找小娘！”
　　我没想到这突来的状况，一时反应不过来，倒被岳云给拖着走了。

　　一路跟着岳云往一旁的厨房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番的尴尬了。
　　到人家家中还没跟长辈打招呼呢，就这般直剌剌的进厨房？还是见女主人？
　　岳飞都还没见他夫人呢？为什么我要先见？
　　还有……岳云为什么要拖着我去见他小娘啊？！
　　岳云还真解释了，“林大哥，爹爹每次回家都有很多话要跟奶奶说，没空理我们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林大哥，你陪着我吧。”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的重点是希望我陪着他。
　　岳云同岳飞的续妻并不亲近，否则当初自也没有出走寻父那一出了。
　　当然好，我说过了，岳云的要求，我从来不会拒绝。
　　“云儿喜欢，林大哥便一直陪着你。”
　　他果然笑了，双眸晶亮，但忽然又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般有些不妥，搔搔头，“其实，其实小娘人也很好，爹爹……一直要我好好敬她爱她。”
　　我点点头，“走，咱们去见你小娘。”
　　走到厨房外，只听里头传来呼呼的响声，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时有些犹豫。
　　岳云却已然过去推开了门，我只得跟上。
　　厨房内有些迷蒙之气，从外入内来，一时看不清仔细情况。
　　我正想开口询问，却忽然看到有个人影自灶台处站了起来。
　　那人穿着蓝布衣裙，腰间围着一褐色围裙，没有簪钗首饰，头发只用一同色布巾裹着，相当朴素。而那人面貌似也并不年轻，三十多岁的模样，看着竟比岳飞还要长一些，未施脂粉，薄面素颜。
　　这就是岳飞的妻子李娃？
　　我竟不知道她比岳飞还大些么！
　　“小娘。”岳云也见到了她，即刻开声，随即便屈膝跪地要行大礼。
　　那李娃听到了岳云的唤声，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急忙将岳云从地上拉起，“是……云儿，云儿回来了！”
　　她的声音温软朴实，便如她的相貌一般。
　　我突然想到了在韩世忠营中所见到的岳云生母刘氏，那才是个标致的人儿。
　　只是有时，美丽的容貌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
　　“云儿回来了，那官人……”李娃问道。
　　“爹爹也回来了，跟奶奶在说话呢。”岳云回答。
　　李娃连连用围裙擦手，“看我这忙的，都没听到动静。”
　　“小娘，这是……林大哥。”岳云想到了我，回头来伸手给我。
　　我上前握住他，很是礼貌的对李娃颔首示意，“岳夫人……”
　　“这是……”李娃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自家厨房见到个生人。
　　“小娘，这是林大哥，跟我爹爹在军营中可亲近了。”岳云的介绍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味，但又不好阻止，“林大哥待我也极好，当初就是林大哥带着我一路找到爹爹的！”
　　“这……这可要多谢这位官人才是。”李娃望住我，“哎，怎么不到前头坐？这厨房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不妨事，岳夫人。”我笑笑，“将军跟老夫人有话说，我也没什么事，就跟云儿来看看，可有要帮手的？”
　　我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似乎刚才在生火，而一旁的竹篓、台板上摆着好些看似刚从地中割下的野菜。
　　“这……怎么使得？”李娃连连摇头，“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小娘，林大哥做的东西可好吃了。”岳云在一旁帮腔了，“爹爹营中人人都知道。”
　　这一说，倒让李娃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
　　我连忙说，“营中人多口多，火头营忙不过来，我才经常去搭把手。”我捋捋他的头，“你……不是要给大家送茶水么？”
　　李娃忙说，“对对，我怎么这么糊涂……”
　　她转身找了茶壶、陶碗，我便说，“我来端过去。”
　　岳云拉着我的手，“我去我去。”他接过那盘盏一溜烟的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云儿也不陪你爹爹和奶奶说话？还有……见见弟弟们？”我笑道。
　　岳云摇摇头，站在我身边不愿离开。
　　我明白了，搂搂他，“好，那就留在这里，一起给小娘帮忙。”
　　岳云立刻笑了，将灶台上的竹簸箕捧了过来。
　　李娃看看我们两个，虽还有些勉强，但终于是接受了。
　　将那一簸箕的菜差不多都摘干净，我忽然听到身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岳云也听到了，转首去看，“奶奶……”
　　我急忙转过身，果然见到岳老夫人拄着一支枯木拐杖，站在厨房门口。
　　我有些忐忑，“……老夫人。”
　　我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是……居然都笑不上来。
　　“哎哟，孝娥啊，来的都是客，你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呢？”岳母露出笑容，很是和蔼亲切。
　　“哎，娘，我……”灶台旁的李娃略显局促。
　　我急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常做这些。我见岳夫人一个人在忙，就来搭把手。”
　　“是啊，奶奶，我和林大哥会做的。”岳云在一边附和。
　　“这怎么好意思呢。”岳母嘴里说着，过来拉住我的手，“来来来，还是跟大伙儿到前头喝茶去。”
　　她又跟岳云说，“云儿也跟我去，这里留着你娘便够了……”
　　岳云听到奶奶出声，低低应了一声“哦”。
　　我无奈，只得将手中的菜叶放下，跟着岳母走出厨房。

　　回到院中，便见到张宪和苏子厚正坐在一张木桌旁说笑，却不见岳飞。
　　“这厨房啊，哪是让外来的客人待的地方呢！厨房里又小又乱的，有一个当家的忙活也就够了。你们远道而来，再要动手出力，可让岳家两婆媳脸红了。”岳母将我拉到那木桌旁，一定要我坐下。
　　她的热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被她拉着手臂，只感觉她虽然年岁颇大，但力道却着实不小，只得照着她的安排去做。
　　苏子厚捧着一个粗茶碗，意味深长的看向我。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拉扯之间，颇有些尴尬耳热。
　　还好有岳云，他偎在我的身边，给我端了个茶碗，笑盈盈的说，林大哥，喝茶喝茶。又拉着我的胳臂说，等一下林大哥陪我去找雷儿好不好？
　　我点头说好，视线却不自主的往那排屋子方向瞧。
　　突然，我看到了岳飞。
　　他许是听到院中的声音，自里屋走出来。他的臂弯间，抱着一个襁褓孩儿——想必便是岳霖吧。
　　我看他的瞬间他也看到了我，手中的茶碗停在半当中，因为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欲言又止的迷茫——这迷茫令我错愕。
　　刚才进家门的时候，他分明还是满目喜悦的。
　　怀中的孩子似乎不太适应他这个从没谋面的爹爹，有些不安分的踢着手脚。
　　岳飞低头去，轻轻摇晃了两下。
　　我还想待他抬头再看分明些，但他已转身，抱着孩子回转屋中。
　　“来来来，喝茶喝茶。”岳母又在一旁热心招待。
　　我不得不转回心神，小心应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