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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
莫北宸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可是那个“梦”又是如此清晰。梦中,他变得如天神般强大,之前强得让人窒息的国师就被他那么轻描淡写地击败。
他为柳柳报了仇,可是柳柳不在了。
许多画面风一般闪过,莫北宸的眼神从混沌到清明。等他清醒过来,低头便看见怀中身体冰凉的柳柳。
疼痛一点点从心口蔓延到四肢,藤蔓一般缠绕,愈缠於紧,紧到让他无法呼吸。
温热的脸贴上冰凉的,心中喃喃低呼:“柳柳……柳柳……”
别怕,我救你。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撕心裂肺的痛之后,莫北宸陡然想起他一直藏着的东西。
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掀开之后是一张纸,他的声音有些哽,“我告诉过你把卖身契换成另外一种契约,这个我早就准备好啦。可是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烦扰我们,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把它拿给你看,你看,这些你满意吗?”
柳柳苍白的脸毫无声息。那一双曾蕴含了无限情意的眸再也睁不开了。
莫北宸笑着,笑容却因为悲伤而显得虚幻。
“这是永生契,能让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好东西。你招惹了我,别想撇开我。你同意跟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吧?那就按个手印,我们的愿望就能达成啦。”
莫北宸刺破柳柳的手指,此刻他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
抓着柳柳的手指按上去,他自己也按上去。
有什么变得不同。
又似乎没有不同。
莫北宸笑了出来,悲伤中含着一丝期待:“这就好了,不枉我专门去求了来。”
希望有用,希望……
※
时光缓缓流逝,十载春秋已过。
当年二八年华的少女早已为人妇。
春寒她们各有归宿,可是多年的姐妹情谊却丝毫未减。她们这些年培养了不少聪明伶俐的丫鬟。这些丫鬟中不乏能力出众者,但是始终对她们四个毕恭毕敬——春寒四女可说是府中除了大人之外地位最高的人。
这一日,她们闲暇之余聚在一起。
此时春色正好,花红柳绿。她们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着四个箩筐,箩筐里有半成型的衣服,还有一些剪裁好的布料。
阳光从高大的梧桐树的树叶中穿过,斑斑点点地落在她们身上。
她们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闲谈。
春寒说:“听说了没,又有人想爬上大人的床被大人赶出来了。”
秋月笑着接话:“怎么没听说,这几天传得只怕整个县里的人都知道了。”
冬雪叹了一声,艳羡地说:“大人的痴情哪个人不知道,偏偏就是有人不识相,想去挑战大人的底线。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人如愿过。真是羡慕那个被大人爱着的人。”
秋月附和道:“说的是呀,如果是我被大人那么爱着,那还不美到天上去。”
春寒啐她一口:“去去,都孩儿他娘了,还这么不知羞。大人那可是人中龙凤,哪是你我这种女子配得上的?”
四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说起来……”秋月有些迟疑地说,“这些年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和模样。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其他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会是谁呢?”四人低叹。
※
莫北宸在窗前负手而立,温柔的目光片刻不离小院内那一刻婆娑柳树。
十年过去了,他看着这棵柳树从一株嫩柳长成如今这番模样。这些年他悉心照料,柳树生长得日益茁壮,但是他的柳柳却依旧没有出现。
现在的莫北宸身体早不如十年前强壮,不仅瘦削许多,脸色也略显苍白。
这十年他每天耗费一滴精血喂养柳树,还要每天采取清晨的花露,身体的消耗和劳累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凭着一股想要再见到柳柳的执着。
这些年他完成了当年与父母的约定,只是那个让他做出如此约定的人却早已不在。
多年来他并不是没有升迁的机会,但是为了照顾柳柳,他一次次放弃了这些机会,蜗居于这片土地,等待着、期盼着。
慢慢走到柳树旁边,伸手摩挲树干,莫北宸温柔而又悲伤地低喃:“柳柳,还不醒来见我吗?再不醒来,我们恐怕就永无相见之日了。”
柳树枝叶摇摆,像是少女腰间系的绿色腰带。沙沙的声音过后,又归于平静。
莫北宸扬着唇,浅笑。
笑容含着思念和伤感。
春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大人修长的身形虽瘦削,却不见风姿,与碧绿柳树相依,自成一方天地,仿佛谁也融不进去。
只是这么美的场景,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悲伤呢?
春寒的目光移到那株柳树之上,眼里闪过迷茫。
这株柳树她看着它长大,也知道大人对它究竟有多么爱护。大人对它,简直就像对待心肝一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它,吃饭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办公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眼睛都要盯着这株柳树。
这么的依恋,简直就像对待爱人一样。
可是,可能吗?对一棵树?
虽然为这种事情感到不解,但是不管是她还是夏露她们,不知为何对这棵占据了大人全部心力的柳树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而只要一看到这棵树,心里就十分难受。
她们忘记的东西,跟这棵树有关吗?
眼光最后在枝条荡漾的柳树上停了一瞬,得到莫北宸的允许,春寒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低头道:“大人,该喝药了。”
这些年大人一直喝药,大概有十年了吧。大夫每每过来,总说大人气血不足。以各种良药调养,却越补越坏。对此,大夫束手无策,而大人却淡定得多,显得不那么在意。大夫追问大人身体如此虚弱的原因,大人却闭口不言,只说让他开方子。
据她所知,十年前大人的身体一直都是很好的……
低着头,春寒的眼光又开始茫然。她记得十年前的许多事,却独独忘记了一件和大人相关的事或者一个人?不只是她,夏露她们也是。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种像是忘了什么一样的感觉更加强烈。
莫北宸端过药碗,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喝下去。
喝完把碗放在托盘上,见春寒还站着,就问:“还有事?”
春寒回神,点点头,恭敬地说:“刚才顾侯爷的管家来请您前往如意庄,他现在还在候着。”
莫北宸点点头,手又摩挲了两下树干,心中说:“柳柳,我先离开一会儿。回来就来看你。”转身对春寒道:“走吧。”
柔韧的柳枝从莫北宸发梢、肩头拂过,似在挽留,似在不舍。
等着莫北宸的正是阿笑。
自从顾延宏继承爵位,他也从一个无名小厮变成了侯府管家。但是当他跟着主子来到彭泽县想要见柳柳时,得到的却是柳柳去世的消息。一时间他根本无法接受。
可是看着莫北宸一年年消瘦虚弱,越来越不苟言笑,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似乎那个充满活力的莫北宸已经陪着柳柳离开人世,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侯爷也连连对他感叹:“人世间最伤人的,唯情而已。”
可是那又如何呢?柳柳不在了。
“有劳。”莫北宸在阿笑的搀扶下上轿,对他谢道。
“莫大人客气了,这是小的应该的。”阿笑恭敬地说,边说边放下轿帘。
侯爷已经在彭泽县呆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时常找莫大人相聚。他与莫大人本就相识,这段时间更是很快熟识起来。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了解,柳柳离世对于莫北宸的打击究竟有多大。
爱情,真是沾染不得啊。
到了如意庄,顾侯爷早等候多时了。
如意庄是彭泽县最大的销魂窟。几个美娘对着顾侯爷千娇百媚,被顾侯爷几句话逗得娇笑连连。
顾延宏见他们进来,放开了依偎在怀中的美娘,笑道:“见你可真不容易。”
莫北宸跟他见了礼,坐下说:“劳侯爷久等了。不过我看侯爷在这里也颇为舒爽,想必侯爷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顾延宏听了也不怒,依旧笑眯眯:“的确,澎泽县是个好地方。美人如玉呀!”
围着顾延宏的几个女人见了莫北宸盈盈下拜。澎泽县的百姓们对这位父母官那是那心眼里尊敬。这位父母官在位期间,为澎泽县的百姓们办了不少好事、实事,连她们这些妓者都因为这位大人得到了不少实惠。特别是,这位父母官对她们这些以出卖□□为生的人没有任何轻视,也无亵渎之心,这更加让她们敬重。更加重要的是,莫大人对其爱人的深情——这点让她们这些看惯风月、看透人情冷暖的人分外感动和羡慕。只是可惜的是,那位被莫大人深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莫北宸示意她们随意,一个女人给莫北宸奉了茶,就退到了一边。她们都知道,莫大人不爱风月,更加不近女色。
阿笑进来之后就站在了顾延宏身后,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完全没有当年笑眯眯的模样。
莫北宸放下茶盏,道:“莫某多谢顾侯爷这些年对莫某和莫家生意的照顾,莫某无以为报。”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这是莫某的一点心意,还请顾侯爷笑纳。”
这些年如果不是顾延宏暗中活动,他莫北宸怎么可能在澎泽县令的位置上呆十年?
顾延宏一见他拿出银票,脸就黑了,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莫北宸,你跟我朋友这么多年,还跟我来这套?”
那几个美娘吓了一跳,在莫北宸的示意下一个个离开房间。
莫北宸笑笑:“侯爷莫急。这只是我一片心意,并没有轻视侯爷的意思。何况,银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东西现在对我毫无用处,还是留给有用的人吧。”
顾延宏气极而笑:“你觉得我堂堂侯爷欠这点钱?!”
“就当是托你好好照顾阿笑的吧。”莫北宸垂眼看着桌面,淡淡道,“阿笑是柳柳生前的好友,我有必要代柳柳托你好好照顾他。”
一提起柳柳,阿笑再也没办法保持木然的神色,他瘪瘪嘴,眼睛立马红了。
这些年与莫北宸相见,他从未听莫北宸提过柳柳,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莫北宸在他们面前提起柳柳。
只是,莫北宸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呢?
阿笑看了莫北宸一眼。莫北宸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延宏见气氛有些凝滞,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生意上的事。谈着谈着,气氛又活络起来。
半夜回到县衙,莫北宸在柳树前站了许久,直到夜露湿透了他的衣衫。
之后又过了很多年,久到莫北宸鬓边生了白发,久到春寒她们已经当了祖母……
窗外柳树这些年不大反小,枝叶清脆欲滴,就像翡翠一般晶莹剔透,倒像是一件艺术品。
柳树越长越漂亮,只是莫北宸一直期盼的柳柳复活,却一直没有发生。那棵树还是那棵树,无意识无思想。
那一天,终于撑不下去的莫北宸虚弱地躺在床上,目光流连在窗外,仿佛像要透过墙壁看见他心爱的柳柳。
春寒夏露秋月冬雪静静守在莫北宸床边,不时地拿着丝帕擦眼泪。
莫北宸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看下去。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穿着绿色的仆从服,笑着,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他身上。
柳柳……
莫北宸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那个人影扑过来,扑进他怀里,在他胸前蹭蹭:“宸,我想你。”
莫北宸笑了:“我也想你。”想死你了。
春寒四人看着她们的大人含笑而去,看着一滴眼泪滑出他的眼角,消失在斑白的鬓发中。
低低的啜泣声回响在房中,渐渐地,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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