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棋无声

　　朝廷动静这么大，这会儿恐怕已经有人向书金屏通风报信。我回到东宫，毫不意外看到书金屏迎了上来。她的语气很平静，说出了我最为担心的事情：“姐姐已经知道了，你赶快过去吧。”

　　我连衣服也不换了,径直来到锦章宫，摈退众人，掀开珠帘，看到文晴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榻上，凝神远眺，似在深思。我踌躇了一下，轻声唤她的名字：“在想什么呢？”

　　文晴湖抬起头，眼里泛着些微泪光，勉强一笑：“我……给夫君添麻烦了呢。”

　　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难受起来，哼了一声道：“给我添麻烦的不是你，是那帮闲得慌没事找事干的老头子。”

　　“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夫君成为太子的时候，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人发难，于是我们都放下了。如今夫君就要登基，果然还是要发作一下。”文晴湖苦笑着，拭去眼角的泪，起身来到我的面前，低声道：“这件事，希望不要闹大，不然对你，对金屏妹妹，对我都没有好处。”

　　“什么意思？”

　　文晴湖苦涩地笑着：“我们文家，我的父亲……是先朝大族斗争的牺牲品，至今仍然含冤不白，我这个做女儿的着实不孝。”

　　我愣了愣，失声道：“那为什么——”话未说完，文晴湖轻轻伸出手指，按上我的嘴唇，摇了摇头，犹豫的神色越来越明显。我抓住她的手，急迫地问她：“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君当年上京，我曾经请托金屏妹妹帮忙暗中查访父亲的案情。查证结果和我料想的一样，父亲确实是清白的。当年是什么境况，夫君也知道的，想要为父亲伸冤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放弃了。”

　　“那后来父皇登基，我当上太子，完全可以重提这事，你又为什么不提呢？”

　　“那是因为当年和父亲案子相关的人，不是已经不在世上，就是家大势大不能动，再加上燕王等人对皇储之位虎视眈眈，夫君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怎能说得出口？何况——”文晴湖忽然住了口，犹豫起来。

　　“何况什么？”

　　“这事和书宰相有些瓜葛——我不想让金屏妹妹难堪。”文晴湖黯然地垂下眼帘。

　　我愣了一愣，惊讶极了，没想到文家和书家还有这样的瓜葛，书金屏前天还叫我查找文太傅一案的卷宗，这又是为何？她不是早就知道内中详情了吗？难怪她会说什么再看看，难不成她还有别的法子解决问题？

　　我于是对文晴湖说：“金屏前些天让我找文家案子的卷宗，也许她有办法呢？”文晴湖抬眼看向我，我又说：“我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欺负你的，那些坏人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打发掉。”

　　文晴湖为之一笑，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还是免了吧，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未必真就是针对我而来，何况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此事过了，夫君还是装作没有这回事吧。”

　　“你心也太好了……”我可不大乐意。

　　“别的不说，单是那焦永轩焦大人，夫君当真忍心让他一辈子都在礼部干事？”

　　我一时语塞。

　　焦永轩本来是燕王的人，燕王生前邀我一同游玩时，我曾见过他几面。此人才华横溢，最擅长吏治，跟随燕王多年，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据说燕王曾想妨碍我筹办科举考试，是焦永轩向燕王进谏，分析利害后，才没有兴风作浪。后来燕王事败，他的部属有的尽忠死了，有的被抓了，有的潜逃了。书金屏可惜那些人才，便亲自出马，留住了不少人，焦永轩便是其中一个。

　　我虽然不如燕王雄才大略，也不如书金屏事事通明，可也懂得礼贤下士。可是我实在忍不下一口气，只为唆使燕王向我下毒的正是这个家伙，于是将他打发到礼部去，自然只要他不出礼部，该升的升，改迁的迁，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书金屏和文晴湖晓得我是耍脾气，不再过问，反正过两年还是会把焦永轩迁到吏部任职，人尽其用。可没想到这家伙在这个时候又挑起事来，我恨得牙痒痒的，本想登基后将之调职，这会儿自然取消打算，继续晾他一晾。

　　文晴湖自然看透了我的心思，只是笑了一笑，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文晴湖不希望事情闹大，我便转回书金屏的书房，想问问她的打算。书金屏正在翻阅卷宗，看我回来，便随口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情绪很稳定，倒是你——打算怎么办？”

　　书金屏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文太傅案发时，我还在京城，对此内情多少也有些耳闻。”我在她身边坐下，差点没问这事是否真和书宰相有关，可一想到文晴湖尚且不愿意提及，我这半个事外人还是免了吧。书金屏显然也不愿提起，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幸而如今已改朝换代，为文太傅平反也不算太难。”

　　“也就是说难在别的地方了。”

　　书金屏颔首，又在翻阅卷宗。我伸头瞧纸上的内容，觉得不对劲，这上面的内容好像和文太傅的案子没什么关系啊。书金屏此时却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在找替罪羊么。”

　　看书金屏说得这么白，我下意识缩了缩头：“不会冤枉好人吧？”

　　书金屏白了我一眼：“夫君还是少说话吧。”

　　我自知说了傻话，再不敢吭声，只等书金屏的命令下来。待到书金屏翻阅完卷宗，开始敲打自己的肩膀，我急忙上前帮忙揉捏。书金屏一愣，放下手笑道：“夫君的手法倒熟练。”

　　我一面揉捏书金屏的肩膀，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妈妈累的时候，都是我来帮忙按摩的。”

　　书金屏的身子僵了一下，回手掐我一把：“夫君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惊奇道：“妻子啊，金屏又为什么掐我？”

　　书金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和礼部的争执持续了十数日，每天小山一样的折子堆上来，我一律都退回去。书宰相身为尚书令，一直保持中立态度，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直到书金屏去了书府一趟，方才改变态度。看到尚书令有支持太子的倾向，尚书令的党人也开始站到我这一边，令我在朝廷中不那么势孤力单，独木难支。

　　紧接着，外头有人告御状，箭头直指御史中丞侯平。御史台司监察百官、弹劾不法的职能，犯事官员多由其审理，昔年文太傅正是被御史台弹劾告发，才含冤而死，至今莫白。当年高祖逼退前朝幼帝，开国登基，为安抚人心，并未大量撤换先朝官员，只是象征性处罚了几个素有恶名的贪官酷吏，其余照旧官居原职，御史中丞侯平正是其中之一。

　　为了表示朝廷对百姓疾苦的关心，我叫御史台、大理寺等部门联合审理案子，以示重视。外头虽然告的是圈地贪污草菅人命的案子，御史台、大理寺的负责人还是心领神会，顺藤摸瓜牵扯出文太傅冤案。我理所当然勃然大怒，命令查抄侯平的府邸身家，搜出一大堆证据。

　　贪污金额、行私舞弊之事自不必细说，单说文太傅一事。侯平在扳倒文太傅一族后，居然还留了一手，偷偷将当年的书信私藏起来，准备一旦败落，就威胁同伙相助一把，保证仕途畅通。可侯平无论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就改朝换代，幸好高祖和我都没有追究前朝冤案的意思，他于是安心做了下去。可也该他运数已尽，近日又爆发出文太子妃可否加封贵妃之争，令其如惊弓之鸟，日夜惴惴不安。他也曾垂死挣扎，直到被人告了御状，方才心如死灰，乖乖束手待毙了。

　　负责审理侯平的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都是我和书金屏特地安排的，身家清白，和当年文太傅冤案没有瓜葛，心无芥蒂，公事公办，发现侯平收藏的书信，认为事情非同小可，就将证据全都呈献上来。这倒让我犯了难，此事和书宰相有不清不楚的干系，要继续追究下去，没准书金屏会感到尴尬；可这关系到文晴湖的家仇，也许她会想知道当年都有谁联手毁灭了文家。是该装作没有这些书信就此揭过旧案呢，还是暂时放在一边以待日后解决呢？我左右为难至极，无论怎样做，都必然会伤到另一个人的心。

　　我反复琢磨，看看那些没有拆封的信，咬咬牙，果然不能给文晴湖和书金屏看，于是自作主张，连书信内容也未看就付之一炬。书金屏和文晴湖得讯，私底下好像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说我几句太过冒失云云，就再没说什么了。这让我越发确信这次决定是正确的。

　　之后，我借高祖名义诏告天下，为文太傅平反昭雪，并加封一等国公，文氏族人恢复自由身，允许重入朝廷议政。可是文太傅一房被满门抄斩，文晴湖已经再无半个直系亲人了。我只能叫人建造墓园，找寻并收拢被抄文家一脉的尸骨，重新入殓为安。

　　等到一切办理完毕，已经是立冬时节。

　　我陪文晴湖祭拜祖庙，告慰先灵。当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不良于行，我本想缓些日子再去，可是文晴湖执意不肯，说是立冬正是文太傅忌日，应该前去祭拜。到庙堂大门前，文晴湖将裘皮披风解下交给我，独自进去，我在外面守候。

　　文家祖庙里面空阔高大，非常深邃，天光难以照进，只有日前吩咐点起的蜡烛火光在静静摇曳。大雪仍在飞落，我站在屋檐下向外一望，天地一片白茫茫。不知过了多久，文晴湖的哭声终于自内呜咽传来，撕心裂肺，肝肠欲断，令人不禁潸然泪下，连天地也仿佛为之伤心黯然，风雪纷飞得更加迅急了。

　　我一面哭，一面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让文晴湖再受半点委屈。一会儿又担心起来，文晴湖这样伤心，又在不断哭泣，会不会伤了身子？我越想越发觉得有可能，可这告慰先灵是一件大事，文晴湖还特地交代过，除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允许入内，我只得在外来回踱步，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许久，文晴湖才出声唤我进来。我急忙迈步进去，祠堂里面烛火闪耀，灵牌森森，令人不禁生起庄严肃穆的心境。文晴湖跪在中央祖先的灵牌前，脸上犹有泪痕，身子如同风前弱烛，轻微摇晃着，似是体力不支。我急忙上前伸手拦腰，将她扶住。

　　“对不起，夫君，我累了。”文晴湖依偎在我的怀里，低声呢喃。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现在抱你回去？”我感到怀里的人有些凉，急忙将手里的裘皮披风重新披在文晴湖身上，“冷不冷？冷的话，我的披风给你。”

　　文晴湖欣然接受我的关心，轻声道：“夫君，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我若生个儿子，请让他列入文家宗庙，延续香火。”

　　“好。”

　　“夫君，可要想好了。若你答应了，我这个儿子将再也不是皇家中人，如果可以，就让他远离庙堂，终身布衣，只要冉朝不灭，文氏这一脉不得为官。”

　　我吃了一惊，这请求和一般人的追求相差甚远啊，可是文晴湖既然这样请求，必有她自己的道理，于是答应了。

　　文晴湖起身盈盈跪拜：“我替文家列祖列宗谢过夫君。”

　　“不、不用……”我急忙扶起文晴湖，不好意思说道：“说要谢，应该是我谢你们才对。若不是你，这样的乱世里我还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个未知数呢。文家先祖一定做了许多功德，才有你这么好的女儿。”

　　文晴湖温柔地微笑了：“我何尝不也庆幸能够遇到夫君？文家冤屈今朝得雪，我能有今天的富贵，文氏有后，都是夫君的功劳。”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唉，我们也别互相道谢了。何况你的父亲只是洗刷了罪名，并未得报大仇——”

　　“我们能昭雪冤情，证明清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报仇一事，还是就此忘却吧。”文晴湖按住我的嘴唇，摇了摇头，明白地暗示我，她不想再在此事上继续下去。

　　于是我不再吭声，扶着文晴湖一同离开文家祖庙，踏上风雪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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