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过的刹那

作者:平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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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7 章


      曲希瑞在急诊室找到南宫烈时,着实吃了一惊。好友的衬衫前襟上蹭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血迹,在白色的布料上很是刺眼。

      “是君凡又咯血了吗?还是你伤到哪儿了?”

      “他把自己嘴唇咬破了,我抱着他。”南宫烈垂着头,靠坐在等候区的长椅里,看着曲医生白大褂的下摆靠上自己的大腿,“他怎么样了?”

      曲希瑞在他旁边的位置侧身坐下,“抽了血拍了片,做了初步检查后先给了点杜冷丁临时止痛。目前暂时没什么大碍,要留观一段时间,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处理。你一会儿就可以去看他。”

      听曲希瑞这么说,南宫烈像是松了口气,乖顺地点了点头,眼底也恢复了一些神彩。曲希瑞看着他临深履薄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雷君凡的病,以及受到的财务作假指控,给了作为伴侣的南宫烈多大的压力,他不是不清楚。

      他主观上不想再为好友肩上的担子加码,但客观情况又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曲希瑞沉默了一小会儿,把要说的话再三酝酿了一番,才对着好友开了口:“烈,跟你商量件事。”

      虽然嘴上说的是“商量”,但他用的并不完全是商量的口气,

      “急诊医生把我喊来看了片子……你也知道他的情况,转移瘤侵犯到脊椎,破坏椎骨,椎管内也有占位,从片子上看,肿瘤组织明显压迫到脊髓和神经……造成持续疼痛只是其一,放任肿瘤继续发展,很快就会影响到下肢的运动和排泄功能,最终结果就是截瘫。我的看法是需要手术,而且越快越好。我想把他收到我的科室来。”

      曲希瑞说得很慢,语调也很冷静,然而“截瘫”一词还是让南宫烈心底一震。“……手术,是指切除脊柱的转移瘤?”他下意识地绞紧了手指,等待好友的进一步解释。

      “对,需要做减压手术。从我的角度评估,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解除脊髓和神经根的压迫,避免神经功能进一步损害。他胸椎上的转移,目前暂时仍是孤立的转移灶,现在手术,受益相对更高。而且他疼成这样……除了手术,要不就是局部放疗,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帮到他了。”

      爱人疼到发颤的喘息仿佛还压在他血迹斑斑的胸口,南宫烈双手交握,只觉得手心里仍残留着一把湿漉漉的冷汗。“做了手术,他是不是就不会疼了?”他试探地问道。

      “是,”曲希瑞给出了明确的肯定答复,“可以解决疼痛的问题。”他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不过,我一个人的意见不能完全做数。因为肿瘤侵犯到锥体,即便进行手术,也需要脊柱外科的同事一起会诊决定手术方案*(1)。

      “另一个问题在于,”曲希瑞逐层推进,开始深入到谈话的核心,“如果接受手术,势必又要延后化疗的周期。脊椎手术虽然不是小手术,但在我来看,本身风险可控,只不过,手术只能解决胸椎溶骨和神经的问题,君凡的癌细胞已经转移,更需要的是化疗这样的全身治疗。他已经因为肺炎停了一段时间的化疗,进行手术的话,肯定要等渡过术后的恢复期才能继续用药。停药时间过长,也可能导致肺部肿瘤和其他潜在转移部位的快速进展。

      “虽然我认为君凡应该尽快接受减压手术,但手术和化疗,这两者如何权衡利弊,我会请肿瘤专科的 Joshua 医生,脊柱外科和其他科室的同事会诊讨论。”他看着南宫烈的眼睛,努力让自己表现地更为自信,“你别担心,我们会找到一个对他最好的方案的。”

      从最初提出的两个问题之后,南宫烈便一声不吭地专注听取曲希瑞解释说明。等曲医生的发言告一段落,他抬手搓了搓脸颊,缓缓洗去在候诊区等待多时积攒下的焦虑,但脸上表情依然有些僵硬,“……你跟君凡说了吗?”

      曲希瑞摇头,“我先跟你商量。他现在已经够受罪的了,让他缓一缓。”他往南宫烈腿上轻轻拍了一下,率先站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看他。”

      陪了南宫烈一小会儿,曲希瑞便匆匆回到自己科室,等处理完所有挤压的病例,天色又已经黑透。临回家前,曲希瑞最后去了一趟病房,查看好友的状况。晚间,雷君凡再度发作了一次。看到好友在自己面前疼到几乎喘不过气,曲希瑞也是翻江倒海地难过。诊疗方案未定,他此刻能做的,只是治标不治本地开一些药物,用来临时止痛而已。

      南宫烈多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踟蹰,他来到曲希瑞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希瑞你放心回去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曲希瑞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反过来被南宫烈安慰。他缓缓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再给他开一剂镇静,或许夜里用得上。”

      他带着压在心里的石头开车回了家。一打开家门,他就看到玄关处多了双短靴。不似平日迎接他到家的漆黑冰冷,今日的灯光从玄关一路开到了客厅,房间里也透出舒适的暖意。沙发边上摆着一只打开的旅行箱,杂乱的物品在箱子周围摊了一地。

      从厨房走出来的人,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叉子,嘴里明显塞满了东西,显得鼓鼓囊囊的。

      “瑞瑞!”

      曲希瑞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会用这种称呼、这样的语气叫他的,也只有展令扬了。他内心涌现出一丝喜悦,却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产生欢喜的情绪。大半年不见,爱人晒出了一身漂亮的小麦色,乍一眼竟有些陌生。

      “你一直没回来,我等得太饿了,只好自己弄了点东西吃,”展令扬的声音被嘴里的食物堵得变了调,语气还带上了三分委屈,但他也不忘象征性地口头关怀一声夜归的爱人,“你要不要也吃点?”

      五谷不分的展某人,要是能给他留下像样的餐食,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曲希瑞站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脱掉外套,“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Surprise!”展令扬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嬉皮笑脸地晃过来,搂住曲希瑞,按着他后脑勺送上一个吻。

      他身上有家里沐浴露的气味,混杂着热带的阳光的味道,长途跋涉的风和尘土的味道。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旺盛又热络的气味。

      这股气息如同沸腾的光和热,驱散了从医院带回来的压抑和麻木。曲希瑞突然感到好疲惫。拥抱着许久未见的情人,他突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展令扬当晚就独自摸到了曲希瑞工作的医院。病房早过了探视时间。不过,利用美色和死皮赖脸突破了夜班护士的盘查,他依旧顺利进入了雷君凡的病房。病人似乎昏睡着。南宫烈趴在病床床沿,也好像睡着了,直到展令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骤然惊醒。

      “令扬?!”在哑着嗓子惊叫出好友的名字之前,南宫烈愣了五六秒,足够让展令扬气定神闲地欣赏完他不敢置信的精彩表情。

      “烈烈,好久不见!”展令扬大大方方地笑出声,主动上前给了他一个熊抱,“我听瑞瑞说了你俩的事儿,凡凡他还好吗?”

      提及雷君凡,南宫烈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爱人。展令扬也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头,只见问句的主角蜷身侧卧着,合着眼,对外界的变动似乎无动于衷。

      “……过来坐吧,”南宫烈顶着睡眠不足的晕眩站起身,把床边的座位让给展令扬。展令扬也不跟他客气,大剌剌地坐下,欺身去看雷君凡。久未谋面的好友如今就在他面前昏睡着,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很淡,但嘴唇上有几道明显豁口,结着干燥的深红血痂。绑着住院手环的小臂折在身前,指尖缠着血氧夹,虚握的手心里,露出一片被指甲掐出的血印。

      展令扬静默了一小会儿,才伸出手,小心地触碰那片紫红的淤痕,“凡凡,”他试探着轻轻叫了他一声。雷君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晚上又发作了一次,”面对展令扬扭头诘问的目光,南宫烈倍感无力地解释,“给他打了镇痛和镇静药,让他睡吧。”

      “什么发作?他这是怎么了?”展令扬卸下了笑容。

      被展令扬这么问,南宫烈一时倒不知该从何说起。“希瑞怎么跟你说的?”他扶着床尾的栏板,按揉着太阳穴。一股无法形容的酸胀从他眉心的位置散逸开,直直地往脑袋深处钻,更是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希瑞怎么说?倒也没说什么,就哭了一场。展令扬在心里嘀咕。他虽然平日里乖张不羁,但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别管瑞瑞,”展令扬难得一见地正色道,“我要听你说。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宫烈晕得有些站不住。他勉强振作精神,把病房里另一把椅子搬到展令扬身边,删繁就简地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讲给他听——从雷君凡突然咯血,被查出肺部有占位开始,到他们一起追查的案子、对方针对他们二人的报复,再到今天的庭审,以及雷君凡在庭审后剧烈的疼痛发作——“That's how we end up here,”南宫烈苦笑,“是不是一团糟。”

      “要我说,”令扬心疼地扳过南宫烈的脸,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青黑的眼圈,尝试从好友心力交瘁的外表下阅读出更多细节,“你们两个,确实都糟糕透了。”

      雷君凡醒来时并没有见到展令扬。曲希瑞给出的剂量十分精准,镇静剂的药效把他控制在失去意识的临界边缘,让他几乎无知无觉地沉在意识的水底。等药剂松开桎梏,允许他浮起上升至感知的水面之时,天色才刚刚亮起。

      他动了动手臂,又尝试着伸了伸腿,略微正过身体。后背和胸廓还残留着一些疼痛的知觉,但已经恢复到往常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与昨日里那两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疼痛发作相比,他甚至觉得如今的身子,称得上颇为轻快。

      见他转醒,南宫烈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以示问候,随后将床头稍稍调高一些,拿过水杯,把吸管送到他嘴边,小心地让他含住。雷君凡喝得很慢,嘴唇上的伤口稍稍一动就裂开了。南宫烈耐心等他把水咽下去,轻柔地为他擦去唇边溢出的水,也将沾在不锈钢吸管上的血迹仔细擦去。

      “还疼吗?”看雷君凡神色平缓,南宫烈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但他还是谨慎地多问了一嘴。

      雷君凡摇头。他眯起眼,有些茫然地环顾病房四周,又迟疑地对南宫烈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梦到了令扬。”

      南宫烈挑了挑眉,走去床尾为他按揉活动腿脚,也不主动点穿,反倒故意问他:“你梦到了什么?”

      雷君凡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渐渐稀薄的梦境:“我梦到……令扬说他肚子饿了,缠着你给他做松饼……更离谱的是,你们好像就是在这间病房里说话……”

      不等雷君凡回忆完,曲医生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例行查房。展令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也笑眯眯地晃了进来,对着南宫烈点了点头。南宫烈在心中偷笑,看起来,展令扬的晨间消费收获颇丰——他一只手提着两个咖啡店的外带纸袋,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束明艳的黄色郁金香。

      看清了来人,雷君凡一时失语。隔了半晌,他才嚅嚅道:“我以为……我是在做梦……你……”

      而展令扬已经来到他病床跟前,挂在脸上的笑容比手中怒放的郁金香还要灿烂:“凡凡,我也想你。”

      --
      (1) 脊柱手术是归“神经外科”还是“脊柱外科”管?
      “脊柱外科”处理脊柱锥体的问题,属于骨科的细分方向;
      “脊柱神经外科”处理神经的问题,属于神经外科的细分方向(是曲希瑞的大专业范畴);
      发生在脊柱的骨转移瘤一般侵犯锥体,所以会由骨科来做脊柱重建手术;也有发生在脊髓硬膜外的转移瘤,只要不发生在椎骨上,椎管内的问题就属于神经外科的范畴了。
      发生在椎骨和神经上的肿瘤都会引起疼痛,与一般的理解相反,越是内部的问题(硬膜内),疼痛反而发生得越晚。骨痛会更早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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