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天阶夜如水

　　夜衍星尴尬地握着弓，瞥了眼眼睛红红的罗致，不情不愿地认错：“薛帅，是我冲动了——”
　　当时薛沸正在山上，夜衍星先下山回营，得知有一小伙乌斯族人穿过山道可能截杀物资队时，也没通知薛沸，自己带着几个骑兵就冲了出去。
　　罗致拦不住她，立刻派人请薛沸下山。
　　薛沸恨她胆大妄为，又怕她出事，正点了一队人马要去接应她，她已经带着粮食回来了。
　　她的冲动把所有人吓得半死，薛沸杖责了跟她出去的骑兵，又在众士兵面前狠狠教训了她一顿，她不生气，只是暗自想：下次恐怕没人敢跟她出军营了。

　　被训了一顿失了女皇威严，夜衍星蔫头巴脑地回到营帐。
　　翦意也一脸责备地说：“我要告诉太傅！你不听指挥擅自行动，差点有危险！”
　　“我成功杀敌了好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自动忽略掉她的卓越战绩，只怪她孤身犯险。罗致这时候端着热水进来，看到她还红着的眼睛，夜衍星瞬间萎靡，恹恹道：“哎——随便你了，想告状就告吧！反正他也管不到我！”
　　罗致卸下她的盔甲，动作轻柔地擦她脸颊上的皲裂。她的手因为冻疮还是肿着的，拉弓太用力撕裂了伤口，手上的血凝固了看起来一塌糊涂——跟原来朱批奏折的手天壤之别。
　　这双手明明应该写字弹琴，沁润花香，现在却红肿皲裂，粗糙难看。

　　痛得麻木的手应该没有知觉，可罗致的眼泪落到上面的时候，手指却像被烫到似的抽搐了一下。夜衍星慌乱地说：“你哭什么呀？你怎么天天哭？”
　　她要抽回手，却被罗致按住，鼻音浓重地说：“别动，还没上药。”
　　如坐针毡地让罗致清理掉她身上的污迹，夜衍星冲到军医的帐篷里，一眼看到解海楼的裸／背。他无知无觉地趴在床上，消瘦的后背上黑色的伤痕触目惊心。黑色的淤青泛着血色，可见当时受到的力道有多重。
　　又一次，夜衍星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愧疚。解海楼虽然是为护送粮草受的伤，可归根究底，还是她的错才引发这场战争。
　　御医上完药，行了个礼退出去。
　　夜衍星沉默地坐在床边，把火盆往床边挪了挪，掖紧他的被子，望着跳跃的火焰发起呆。

　　几张纸被扔进火里，上面的字迹很快被吞噬掉。
　　陶融醉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对解蔚晴道：“粮草已经安全送到军中，海楼也没事，他在博州暂时不想回来。”
　　他刚收到军中传来的密信，解海楼路遇袭击受伤卧养，夜衍星带着几个骑兵击杀敌军，所幸没有受伤。翦意的信也提到了这件事，但也安慰说夜衍星没出事，只是太过冲动。
　　寥寥几字轻描淡写，可又怎么能掩饰现场的刀光剑影和惊心动魄。
　　他几乎可以想象夜衍星手刃敌匪的样子，不畏生死，任性疯狂。她就是抱着战死沙场的决心守在前线，以为一番话就断绝了和陶融醉的所有关系，也不在乎他是不是为她担忧，为她难寐！
　　看到陶融醉脸上隐忍的痛苦，解蔚晴识趣地没有多问，沉默着离开大殿。
　　陶融醉后怕地捶了下桌面，控制不住因为愤怒而发抖的手。
　　夜衍星！夜衍星！他呢喃着这个名字，似思念，似心痛。

　　朝中稳定，战火也没有真正燃起来，所以嘉夜还算风平浪静。
　　腊月迎新，新年的希望给百姓带来些喜气，他们贴福字，备年货，默默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陶溧津和陶老夫人低调住在太傅府，陶融醉信守承诺带着陶溧津进宫见蕴悉。蕴悉惊喜于陶溧津的出色和聪慧，留她在宫里研习医术。
　　头一次没跟夜衍星一起过年，陶融醉很不适应，总觉得空落落的。
　　苏天境父子因为尴尬的身份，被严密看守起来。陶融醉无事可做，就去了晗王府。
　　夜晗欤已经能自己走路了，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碳火充足，苏天境就坐在地上陪他玩儿。

　　没想到陶融醉会来看他，按照朝里一些大臣的说法，他是叛王亲属，应该送到两军阵前斩首祭旗。
　　陶融醉直接忽略这些话，出于保护的想法，派禁军包围住晗王府。苏天境父子虽然吃穿不愁，却彻底失去自由，不知最后结局会怎样。
　　陶融醉每次来都会带些小玩意儿，小欤儿也很亲近他，迈着生疏的步子往他的方向走。
　　两个大人也只有在小欤儿面前才能放松的笑，他天真不谙世事，不会问你为什么烦恼，只会做些傻气又笨拙的动作逗人开心。
　　小欤儿拿着毛茸茸的兔子玩偶给陶融醉，这是夜衍星送给他的，他把心爱的玩具分享给大人，希望大人能笑。
　　小兔子举到陶融醉跟前，他还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催促，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人。苏天境笑了声，说：“你就拿着吧！他最喜欢把玩具送给别人。”
　　陶融醉正要接玩具，小欤儿腿一软扑在他身上。他抱着软乎乎的小孩子，心里又酸又软。

　　苏天境没问一句夜虞宓的情况，他明白一切都有定数，只需要顺其自然接受最终的结果。他不担心自己的下场，只要陶融醉在，能护住小欤儿就够了。
　　两个人聊起自己小时候过年的回忆，陶融醉说：“我娘会给我们做新衣裳，给我和妹妹缝布老虎。穷人家过年就图个热闹喜庆。”
　　苏天境从小就是少爷，过年的经历自然更丰富。“我娘就是去各家赴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但我想吃好吃的，就缠着我娘一块儿去，然后在别人的院子里捣乱点／火。”他小时候很调皮，仗着自己出身优渥欺负了不少人，可怜别人因为苏刺史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能憋着气客客气气地任他胡闹。
　　说起这些苏天境拧了下小欤儿的脸：“只希望他大了别这么淘气，可没人护着他呀！”等夜晗欤长大，他的母亲是叛王，父亲也可能不在人世。如果任性恣意，真没人能护着他给他收拾烂摊子。
　　小欤儿茫然地看着自己亲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动手。
　　陶融醉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小欤儿乖乖的，有姨母疼你，不怕！”
　　小孩子哪懂大人的烦恼，只要有玩具和零食就欢天喜地。
　　苏天境跟陶融醉盘腿坐在地毯上，下人送来了酒和小菜，两个人懒洋洋地喝着酒，聊些不着边际的山水事，打发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夜。

　　至少他们还有酒喝，至少此刻山河无恙。

　　艳烈的烟花尖啸着炸开，火光残影照亮了半个天空。
　　夜幕下的夜衍星抬头看烟火，璀璨热闹，却又透着浮华荒凉。
　　每逢佳节陪思亲，底下的士兵依偎在一起，有的想起家里的父母亲人，心酸得红了眼睛。

　　京城里的那个人在干什么，有没有想起我？
　　独自靠在树边的夜衍星看起来落寞极了，解海楼到底没忍住，拿了两坛酒走过去。“新年快乐！”他舒朗的笑容让夜衍星回神，习惯性地回以一笑。
　　“你的伤能喝酒吗？”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夜衍星关心地问一句。之前突袭受的伤还没全好，现在他还在喝调理的药。
　　解海楼跟她碰了下酒坛：“没事，问题不大。”
　　两个人屈膝坐在树下，在烟花下共饮。
　　失魂落魄的时候总有人安慰你，这种新奇的感觉有人陪着她体验，是人生旅程里不可多得财富。
　　“什么时候回去？”夜衍星喝了口酒，冰冷的身体升起一丝热意。
　　解海楼侧脸看她：“等你打了胜仗，我们一起回去！”
　　“那你母亲不会催你吗？”夜衍星笑他，“上次受伤都关了三个月，这次跟我在战场，你母亲怕是担心死了。”
　　解海楼的母亲从小对解蔚晴要求严格，对解海楼倒是溺爱有加。好在解海楼也是个懂事的人，不会仗着母亲的偏爱跟解蔚晴争下任家主的位置，只是爱玩爱闹。解家主一边宠着他一边管得严厉，这就成了别人打趣的话题。
　　解海楼垂眼一笑，看起来有点害羞和孩子气。“有蔚晴在，她会帮我的。”

　　聪明人都知道他的心意，可聪明人也最喜欢装糊涂。

　　夜衍星手拿着酒坛，放在膝盖上：“过几天就该下雪了，薛沸说大雪封山，乌斯族人过不来。等他们撤退，我们就可以收拾叛军了。你不用等太久！”
　　解海楼应了一声，朝着她目光注视的地方看过去，只有一片空茫。
　　“你说，乌斯族人冬天怎么过呢？”安静了一会儿，解海楼说：“他们没有住所，没有粮食，只能靠追赶水草，抢劫别人生存，也挺可怜的。”
　　夜衍星声音变冷：“那也不是他们杀人越货的理由。”
　　解海楼小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夜衍星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他：“你好奇世间不同的人怎么生存，我也是。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活法，活成什么样子全看他们的选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命，我们都自顾不暇，哪里有资格置喙别人呢？”
　　“是这样没错，但还是会好奇。会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解海楼叹一口气，疑惑道：“就像夜虞宓，我就很奇怪，为什么呢？她放任乌斯族残害嘉夜百姓，抛弃皇族身份，身败名裂也要造反。她图什么，就算成功她也有洗不掉的污名被万人唾骂，她想要什么？”
　　夜衍星灌了口酒，抿在嘴中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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