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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叶氏,抬起头来,哀家看看。”
听说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一回事。寒玉依言抬头,入目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丰腴红润的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头发却仍旧乌黑,看不出有一丝斑白的迹象。她知道太后已经将近七十岁,没想到看起来竟然这么年轻,想来是保养得当。
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仔细打量,一丝一毫都不曾错过。片刻之后,似乎有些遗憾,道:“只眉毛与脸庞文凤一样。”
太后怀念的是自己外祖母,寒玉不好说话,就沉默着。
“寒玉,你叫寒玉对吧。”太后拍拍侧面的垫子,说:“来,坐过来。”
刚坐好,手就被太后拉住了,忍不住和景乐公主赞叹:“这孩子长得真是精致,比瓷娃娃还好看。”
说着又回头看寒玉:“可曾订了亲事了?”
寒玉低头眨眨眼,低声道:“回太后,未曾定亲。”
景乐公主适时插话:“祖母,可别乱点鸳鸯谱,这么精细的人可得好好打算,况且北平王世子还要靠她调理的。”
“好好好,景乐说的对,是得好好打算。”太后似乎对她十分满意,又问:“哀家听景乐说你来平城不过月余,还往庄子上住了半月,可是住着不习惯?要不要干脆来陪哀家这个舅外祖母住上一段时间?”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从上位者觐见下位者瞬间就变成了家中长辈对于小辈的慈爱。舅外祖母?寒玉有一瞬怔忪,看了一眼景乐公主,她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并不看自己。
她不再犹豫,抬起脸仰视着太后,目光清澈明亮:“承蒙太后疼爱,阿玉自当从命。”
就这样,太后派了一个宫人去叶府上知会了一声,寒玉当日就留在了宫中。叶赤风有些不快,女儿这是走了一步险棋,进了皇宫,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寒玉自有办法。她进宫之后就直接住在了太后慕容氏的长信宫之中,当日便与来为太后请平安脉的医官聊了起来。
这位太医姓章,并非出身名门,而是从民间举荐而来的一位神医。寒门出身的章太医一面十分瞧不起世家子弟很有些不学无术的作风,一面又矛盾的仰慕着世家千百年来的积蕴。面对着眼前有着拓跋氏高贵血脉的贵女,他矛盾综合体又犯了。
明明只不过还是个少女,偏偏在医道上不仅有丰富的经验,而且还有剑走偏锋的勇气。他当太医博士多年,深知在宫中当差最重要的就是中规中矩,以求自保。可是章太医也是个医痴,他渴望更多的病例,也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去突破一把。
“不知栖云县君师承何人?”
终于,他忍不住询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家师隐世,不便透露。”寒玉微微笑。
医道,除了天分和好的老师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经验。而以寒玉的年龄,以她贵女的身份,寻访名师是容易的,但是经验的积累又从何而来?
于是在第二日请平安脉的时候,太后发现以往请了脉就走的章太医破天荒的赖在了长信宫。留在长信宫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儿给站在自己身旁的阿玉挤眼睛。
不料寒玉正在看着佛经,根本没抬头,反倒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见到了,忍不住开口。
“章太医,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正在喝着参茶的太后闻言抬头,章太医慌忙跪下请罪。
“章太医,你这是怎么了?”太后问。
章太医身子一颤,犹犹豫豫地说:“微臣昨日听了栖云县君一席话,回去思忖良久,有些不明之事,想请县君解惑。”
寒玉这才注意到章太医,昨日她不过与章太医分享了几个病例罢了。很简单的事,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寒玉一脸茫然,太后又对着章太医道:“有什么问题便问罢。”
正好她也听听,这个叶氏阿玉是不是真的如景乐说的那么厉害,还能把当年群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北平王世子救回来,莫不是她好大喜功冒领了师父的功劳了吧。
章太医抹了一把汗,太后这是有些不高兴了,也不敢再耽误,连忙说:“昨日县君曾举了两个温病的例子,均是畏寒、发热且周身酸痛,发病极快。二者用药也皆为银花、连翘、淡竹叶、桔梗、薄荷、牛蒡子、荆芥、芦根、甘草等药,这便说明应属一类。为何一定要后者杀灭家中豕、鼠等家畜?这又是何道理?”
他始终没想明白,治病就治病,为何要杀猪捉老鼠的。就算是宫中,也难免有那一窝窝的老鼠横行,若是治病还要管老鼠,岂不是为难他们太医局这些老胳膊老腿的人么。
这事啊,寒玉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章太医道:“阿玉听章太医言及入宫前曾在冀州、定州一带行医,那敢问当初章太医在行医时是否会观察病人生活的地方呢?”
他是坐堂的大夫,很少会出诊,个别去的也都是些大户人家,也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同小异。
“这个,倒是未曾。”章太医摇摇头,他不明白看病为何还要看这些,他又不是算卦看风水的。
“我讲个故事,章太医就明白了。”
“阿玉曾经沿着家师当年的行迹,行至东罱国丹阳一带,那里河道横行,鼠患颇重。”
说到讲故事,原本对他们说的医道不甚感兴趣的太后也渐渐的竖起了耳朵。寒玉讲述的是梦中北魏大旱后接着大涝的事情,只不过在梦里那时候她恰恰就在东罱丹阳郡。那场持续了三十余日的大雨,不仅仅肆虐了北魏,东罱的情况更为糟糕。糟糕到洪水甚至将东罱的国君都一度逼离了建康。寒玉本是想探望王家公子之后就回北魏的,无奈被洪水阻截了道路。当地疫病横生,每日都有死人的,她的挚友,那位王家公子也出现了那些症状,为了救人,她便留了下来。
只不过她将故事中的自己,换成了自己的师父。
“后来虽然水退了,但是很多地方还是存着及膝的积水。师父发现,但凡是家畜多的地方,走过疫水的人都生了同样的病,由此判定是生了疫情而非单纯的温病。”
“当时家师寄身于王氏族中,便令王家上下将所养的马匹等牲畜全部宰杀,并驱鼠灭鼠。最后将这些牲畜的尸体焚烧后挖深坑填埋,并且严禁王家人走任何泥泞有积水的地方。”
“如此一来,家师好友病好之后,王家再无第二人得此病。王家世家大族,亦有维护一方之责,便将师父的法子用到了乡郡之中,竟得奇效,丹阳郡是当地死伤最少的地方。”
“承蒙家师不弃,阿玉自幼受师父苦心教诲,听闻师父所历之事也深感惊奇。便在学成之年出门游历,一为世子寻药,二来可开拓眼界,三来也想同家师一般济世悬壶。”
“好!”
门口突然传来叫好声,吓了寒玉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五皇子和六皇子并肩而入,连忙行礼。
“你们两个怎么总和猫儿一样,走路悄无声息的,也不知让人同传一声。”太后责备道。
拓跋弨笑眯眯的示意寒玉和章太医起来,又和太后请安,说:“这不是祖母的宫人听故事都入了神,我们不想打扰,也想听听么。”
接着又和拓跋弜介绍:“六弟,这就是祖母刚封的栖云县君,叫她阿玉就好。”
拓跋弜未曾见过寒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没想到,五皇兄竟然败给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
“皇兄,那日比试你尽心了么?不会是看人家漂亮故意相让的吧?”他贴近拓跋弨,低声耳语。
拓跋弨瞅自己弟弟一眼,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打架还不尽心了?”
“可人家是个女郎欸,你真没让着?”
“真没。”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又一个劲儿的拿眼神瞥寒玉。太后看了看两个孙子的小动作,又看看端坐着的寒玉,说道:“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坐下。”
章太医这才找到机会开口,说:“县君的意思是,那两个人症状虽是相同,用药也不过是稍有增减。然后者所居之处有豕、鼠并生,且环境潮湿,死水积洼,为防疫病滋生,故而要杀灭牲畜。”
寒玉点点头,又道:“其实二者虽大部分症状相同,却也不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谈起这些,章太医最感兴趣:“哦?愿闻其详。”
“事有轻重缓急,要区分对待。疫病便属于急症,发病更突然,恶化也会更快一些。此外最明显的便是疫病患者,小腿肚上会有压痛。而且出血症更为厉害。”
听到这里,章太医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二十七年前我刚行医,便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村子里好几个孩子去水坑里玩水,回来都得了病。当时我以为不过是贪凉得了风寒,给他们开了药就算了。没想到后来那几个孩子只活了两个,而且这两个家中的大人也得了病。”
章太医蹭地站起来,也不顾自己年迈的岁数,也忘记了是在太后的面前。他激动地来回走着,口中念念有词:“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以为不过是因为温病凶险,死者甚多才会如此。现在想来,恐怕是那水洼当中不干净了。”
“今日得县君教诲,章某受益匪浅,拜谢县君。”
他走到寒玉面前,深深一揖。寒玉连忙搀扶起他来,说:“章太医可不要折煞阿玉了,章太医乃太医博士,阿玉如何能受你的大礼。”
“更何况阿玉所学大多为江湖伎俩,如何能与章太医的中正稳妥相比?”
她说的不是谦逊之词,别人不懂,章太医再明白不过了。就好比读书人有擅写隶书的,也有擅行书草书的,行医者也有擅温病或是妇科的。兴许这外面的疫病就是她所擅长的呢?
寒玉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在章太医所擅长的领域去多置喙,否则被留在宫中做女医太容易惹上麻烦。
不过她那一句“江湖伎俩”仍然是惹来了事端。
宫中陪伴太后的栖云县君是个江湖人,还是个医术高手,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深宅大院的女人们,往往眼界受了约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江湖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迷药、杀人不留痕迹的毒药又或者控人心智使人疯癫的药。
诚然,对于寒玉来说,这些传说并不夸大,寒梦是个中高手,给她足够的材料她也能配置出来。但是,她不愿意也不会这样做,尤其是为内宅鬼蜮伎俩作伥,是最容易陷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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