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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有事要做
虽是已经到了深夜,但在习惯夜生活的人家,这个点儿照样灯火通明,还远没到睡觉的时候,甘泉胡同缤纷团的第二进院子里,本来做着跳舞池的三间房里面坐满了人,大多数姑娘们只是脱了舞衣,脸上的脂粉还没有全擦去,红红白白,却失去了刚才的艳光,变得油腻腻的,大多心不在焉和西装艺术男青年们三五个地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沙发上坐着井中月,倒是一身笔挺的西装革履,只是脸色并不大好,这才五月中的天气,夜风吹着,额头上竟连连渗出汗来,不住地使一条手帕去抹,他身边的位子,本来是该当仁不让属于苏依依的,此刻竟空着。
“嗳!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他连连叹着气,向一边问道,“你们可曾往打电报来的旅馆里问过了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团里的小提琴手笑道:“团长,这哪里还要再去问,电报上说得清清楚楚,她临时起意,嫁了天津海关的宋监督,如今只怕大礼已成,再难挽回。难道你还要去宋监督府上要人去不成?”
另有位艺术青年笑道:“人家得了这样的好去处,自然是不肯再登台受苦了,只怕团长你追也追不回来,再说,你也不是她的什么父兄,拿拐带的罪名也告不了宋议员的公子罢?”
一时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有的是羡慕苏茜不声不响地就嫁了人,有的则道宋监督家里是有妻室的,她嫁过去是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大违女权解放的真意,实属不智,有的则连连叫苦说着风凉话。
井中月越听越不像,在茶几上拍了拍,大声道:“这些且不必提,看今天观众的反应,明天的节目必要调整一下了罢!?”
顿时众人又不做声了,井中月环顾四周,对坐在斜对面单人沙发上正在玩弄发梢的苏丽道:“苏丽,如今你是第一个挑大梁的了,明日却要劳烦你,一总唱下来。”
苏丽把小嘴一撅,扭着身子道:“团长,你别闹!我单日子要唱麻雀和小孩,双日子要唱葡萄仙子,这就是十五分钟呢,剩下自己就有两首歌,再加上苏茜份内的四首,这不是笑话吗?”
井中月低头想一想,苏丽毕竟不如苏依依到底还在上海学过几个月声乐,要她一连唱下来,是有些为难,便又转向另一面道:“查理,那么明天就请你随便弹一两首曲子应付一下。”
冯予洲双手插在裤兜里站着,本就阴着脸,听到这句话冷笑一声:“别人那里是劳烦,到了我这里,就是随便应付了?”
井中月肩膀颓然塌下,愁眉苦脸地说:“得!足足包了一个月的场子,今儿才头一天,你们就纷纷撂挑子,这叫我怎么办?!”
冯予洲冷笑道:“不是我们撂挑子,本来节目排得满满的,忽然有人来不了,既然有这一天,早先为什么不赶着找人替补呢?”
他这话,在座大部分人不明白,却也有几个知道内情的,都低了头装作走神。井中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又转向谢春霖:“小谢,你看明天你和苏丽加一出胡拉舞如何?”
谢春霖最近认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姨太太,出手十分阔绰,每每把臂夜游,此刻散了场本该是去六国大饭店跳舞的时间,却被拘在这里走不开,早神游天外,听到井中月点了自己的名,还没答话,苏丽已经跳了起来,脸儿鼓鼓的,跺脚道:“别的舞也罢了,胡拉舞穿得太少,好好一身肉都被人看了去,我不干!”
周围坐着的人都笑起来,向着她打趣,苏丽被羞得说不出话来,干脆一跺脚跑开了。
井中月大感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但目前苏茜一去不返,其余几个全不成气候,倒是苏丽虽然是新人,却格外有一种天然的娇憨之态,富有健康之美,在捧场的少爷群里很有一些拥趸,于是越发不敢得罪她,只得任她去了。
这里谢春霖朝着冯予洲挤了挤眼,开腔道:“团长,我昨儿才听密斯脱王说,前几天密斯姚和密斯骆来团里排练过,说是唱得极好,如今既然是没有人了,不如把她们请来暂时支应一下?”
井中月呆了呆,摇头道:“不成,虽然都是好苗子,但到底稚嫩了些,只怕贸然登台反而不美,依着我的想法,还需要再练个一段时间。”
冯予洲气不服,刚要开口,谢春霖已经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笑道:“团长自然是谨慎起见怕对不起观众,既然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团长你自己拿主意罢,演出前跟我说一声就得,眼下我却得出去一趟了。”
说着他嘴里哼唱着‘小冤家,听了话,哎呀哎呀~~~’,脚步轻快地走出去了。
井中月干瞪眼,那位梵婀玲圣手密斯脱王则笑道:“团长你听,这首曲子多么地朗朗上口呢,今天若不是苏丽……”他停了一下才说,“若不是苏丽一时紧张岔了声,台下定是个满堂红的局面,论起舞台经验来,苏丽自然是强过她们太多,但若是有两三个人给分担一下,节目安排上也不会显得如此捉襟见肘,岂不比现在强?”
井中月心里早在后悔,苏丽平时看着极是能歌善舞活泼健康的一个人,但到了台上多唱两首,嗓子就发紧,上气接不了下气,所谓新人只不过是个借口,他心里倒也明白,骆守宜和姚细桃即是再不成气候,也比唱岔了音的苏丽强,只是自己刚狠狠得罪了二人,如今倒要低声下气地去请,只怕还要破一笔财,却是大大地不妙。
这一日清早,方家胡同一间独门独户小院子里,便响起了鸽哨声,当家的男主人昂着头,趿拉着鞋,衣服都不曾穿得整齐,只专注在头顶盘旋的一群爱鸽上。
金玉兰穿着一件半袖的粉色旗袍,手指头绕着一条手绢,哼着什么从西厢房里出来,看见父亲,眉梢一挑,勉强地招呼了一声:“爹,您早。”
“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哪儿去?”金福海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鸽子,但也不免端起父亲的架子来问上一问,虽然这个院子里,他是属于毫无进项擎等着吃的那类,但一家之主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金玉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说:“去天坛吊吊嗓子,我可不比鸽子,天天有人管喂,下午还得奔饭辙去呢。”
说着一甩辫子,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金福海脸色颇不好看,但此时天边飞来一群鸽子,瞧着比自家的这群且壮且多,他便也不顾女儿了,一心只想着别叫人家把自己的鸽子裹了去才好。
金大娘系着围裙从倒座的厨房里走出来,绕过院中的丈夫,低眉顺眼地走到正房门口,低声问:“老太太,您歇得好?早饭已经得了,这会子用么?”
正房里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答应声,金大娘不敢怠慢,急忙走回厨房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发面小火烧,一碗大米粥,还有两个摆着小菜的瓷碟,恭恭敬敬地送了进去。
这会子从西厢房里又走出来一个姑娘,身段高挑,穿一身黑色滚蓝绸边的长旗袍,一条大辫子梳得油亮,清水鹅蛋脸上没有丝毫脂粉痕迹,秀眉高挑,黑眸闪亮,笑着对金福海说:“爹,差不多收了罢,该用早饭了。”
金福海还没来得及答应,从正房里就传来啪的一声,老太太撂了筷子,指桑骂槐地说:“如今是改良时代了,革命革命,原该是革倒了人伦常理的,做老人的有口吃的饿不死也就罢了,不该有别的想头!”
然后就听见金大娘委婉的解释声:“老太太,您说什么呢?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吩咐?我吩咐哪个去?先头说了几遍了,早上就粥的时候想一口西鼎和的拌苤蓝丝吃,就没有!”说着放大了声音,“连一口咸菜都吃不到嘴里,将来谁还指着你们埋呢!?”
金福海收了鸽子,不敢吭声,一低头就躲进了厨房,金大姑娘向着正房门口走了两步,笑微微地说:“祖母,您别生气,昨儿是我去的酱菜园子,也不是我偷懒,只是看着六必居的酱疙瘩着实不错,蒸一蒸,又绵软又有滋味,配粥吃多么地好呢?若是您吃不惯,回头我再去一趟西鼎和就是了。”
老太太似乎很给孙女面子,哼了一声说:“也罢了,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
于是大早上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金大娘倒退着从正房里出来,拉着女儿轻声地说:“你也吃去罢,锅里有个鸡蛋是留给你的。”
金大姑娘望了望正房,同样压低声音说:“妈,你吃了吧,外公不是说今天带我去见人么?吃了饭去怕是不恭。”
金福海从厨房里出来,手上剥着白煮蛋的壳,不屑地说:“你那好外公能认识什么大人物,还讲究到这个份上?依我说,又不知是拿我女儿去卖什么人的好,去给他自己挣口安乐茶饭吃了。”
金大娘意欲反驳,却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我爹才不会。”
“可别说我冤了谁。”金福海一口咬掉半个鸡蛋,斜着眼说,“岳父他老人家心里,咱们家的正经事又算什么呢?早几个月东安市场舫兴的黄老板就说看上大妞的玩意儿,要和陶六爷搭一出四郎探母,依我说,趁这个机会,连二妞一起弄进去才是好,嘿,岳父大人别说去通通门路说句好话,搁他这儿就先给驳了,什么意思!看不得你们俩有出息不是?”
“爹,您这话可说的不对。”金大姑娘认真地说,“人家开的是清音茶桌,二妞拿手的是大鼓书,满不搭的东西,去说了也是白费心机,外公也是为了我好。”
“好什么?结果不就是你们俩都去不成?”金福海越发不满,这时候院门口有人咳嗽一声,他于是也停住了话头,悻悻地说:“这不都夏天了,你下晌回家的时候,顺路给我到羊肉床子上买一碗烧羊肉回来,要羊脸子,多加花椒蕊,记着了?”
金大姑娘还没说话,从正房里就传来老太太的骂声:“也挺大个姑娘了!你要她端个大碗在街上走?像什么样子!你爹当年也这么对你妹妹过?!丢的到底是你的脸还是我的脸?!”
金福海缩了缩脖子,讪笑着说:“得,你们祖孙是一家人,我是恶人呐,大姑娘您走好。”说着一转身回了厨房。
金大姑娘也不在意,对正房里道了声:“祖母,我出去了。”笑微微地走到院门口,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正在门口踱步,蹲了个安道:“外公,怎么不进去坐?”
金大娘也赶了过来,扶着门框叫了一声“爹”,又指指院子里,做了个手势,悄声说:“大妞就托付给您老人家了。”
文老爷子今天收拾得格外利落,蓝布大褂洗的干干净净,连胡子都一丝不乱,手里拎着装胡琴的蓝布兜,似乎根本没听到刚才院子里面的对话,只呵呵一笑道:“放心。”然后对金大姑娘一招手:“丫头,走,外公带你去见见真正的大角儿去!”
金大姑娘笑着应了一声,回头对母亲道了个别,上前挽着老爷子的胳膊,向着胡同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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