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星河

　　所有在技术上能够被实现的，无论要为之付出怎样的道德成本，都值得被实现。
　　——丹尼斯·加博尔（1）

　　我们应该全盘接受人类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物吗？
　　在菲尔诺将最新的实验结果上传至中央研究院后，薛荣和谈宵保持了沉默。事实上，尽管伦理会批准了他的实验，但没人认为只是正确的事情。
　　而现在，菲尔诺正在将一件不正确的事情，做的很正确。
　　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几百年过去了，NBIC的火种，竟然因为这种原因而重新点燃。”谈宵无奈地笑了笑。
　　NBIC的计划多次被提上人类发展的大议题，但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灾难而被中止，最后由伦理会统一管控，制止了那些疯狂的计划。
　　但是这一行的学者们都在读书时领教过那些生物学的黑暗历史：在没有伦理会束缚的时代里，NBIC的技术革新层出不穷，这些革新越来越惊人，甚至越界，但是社会却对此表现出越来越高的接受度。然而科技是把双刃剑，带来希望的同时也会带来毁灭。
　　“看来唐肃惨痛的过去并没有让菲尔诺回心转意。”薛荣有些失望，他们都以为爱人的悲惨经历或多或少会影响菲尔诺的想法，从而排斥这类实验。
　　谈宵将下巴搁在右手上，笑道：“但是唐肃却愿意包容菲尔诺的实验，你的学生很幸运，他有一个愿意成全他的爱人。”
　　薛教授听着这话有些不是滋味：“你在指责我吗？”
　　谈宵立刻坐直道：“我可没有，我只对人的神经构造感兴趣。”
　　薛荣收回了瞥过去的眼神，深深叹了口气：“让他们尽快回来吧，维拉圣会要举行圣礼了。”
　　谈宵有些担忧地抿住嘴唇，薛荣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毕达哥拉斯的那位主教，可一直想要拜访菲尔诺。现在有确切证据表明，教会意图不正，那他们想对菲尔诺做什么？”
　　薛荣的嘴角折出一段向上倾斜的线，露出一个诡异的冷笑：“这种事情就交给卡斯特那群家伙操心好了，现在的菲尔诺可是军部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一个有价值的人总是幸运的。”谈宵感慨道。

　　ZR406近地轨道，雅努斯号。
　　在首都星一片焦头烂额的同时，ZR406这一方天地反而格外的安宁，甚至让唐肃产生了一种自己和菲尔诺已然复合的感觉。
　　菲尔诺从实验室隔离区走出来，挽起的袖子上布满了褶皱，露出来一截白皙的手腕。
　　“怎么了？”菲尔诺一抬头就对上了唐肃的凝视，疑惑道。
　　唐肃移开视线：“看你心情不错？”
　　“还行。”
　　唐肃将手里端着的一杯青绿色的饮料递给菲尔诺：“喝吧，你已经三小时没有摄入水分了。”
　　菲尔诺眉头一皱，有些不情不愿，用眼神表示着拒绝。
　　“如果你不配合，我就让你的实验室对你关闭，由周霖全权接管。”唐肃凉凉道。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就是这么公私不分。”唐肃丝毫不为所动，“李琮辉开放了这一权限给我。”
　　菲尔诺看着那杯饮料，狠狠地点点头，那意思仿佛在说“算你狠”，然后接过饮料一饮而尽。
　　“听说首都星要我们尽快回去？”菲尔诺问。
　　“维拉圣会的圣礼这次会在首都星举行，到时候会很混乱。”
　　“那帮神经病还来首都星举行圣礼？”菲尔诺讽刺一笑，“早晚一窝端了他们。”
　　唐肃淡淡看他一眼，两指夹起一块小点心，凑到菲尔诺嘴边。然而后者相当不领情地向后躲开，皱着眉头问：“干净吗？”
　　见他躲开，唐肃态度强硬了一些，举起另一只手展示给菲尔诺看：“按照你的要求消杀洗手了，这段时间光洗手皮都要落下一层。”
　　“以你的愈合能力，掉几层皮问题不大。”菲尔诺笑道，毫不犹豫地一口叼走那块点心。
　　唐肃无奈，拎起另一块糕点任劳任怨地继续投喂。以至于被数据处理弄的晕头转向的周霖一踏出实验室，就撞见了这么一副暧昧的画面。
　　周霖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他更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团乱七八糟的数据。
　　好在除了菲尔诺耳朵有点微红，两位当事人都还算镇定，菲尔诺淡定地咽下最后一口，才把视线挪到周霖身上。
　　“ZR406的数据已经全部导入完毕，图灵正在分析统计。”周霖汇报道。
　　“好，等回到首都星，我们就开始动物实验。”
　　周霖点点头，然后仓促的奔向食堂，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唐肃一直等门关好后才问道：“周霖最近怎么样？”
　　“他的意志很坚定，但是高浓度的阿盖尔不仅造成了他的心瘾，还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处理数据的时候，超过一个标准时容易焦虑不安，三个标准时后注意力难以集中。”菲尔诺道。
　　“所以你之前说阿盖尔最难克服的是心瘾这话，是安慰他的？”
　　“市面上用来敛财的是4p以下的阿盖尔，再往上的浓度甚至不敢用来实验。周霖的体检报告显示，他的各项机能比在大学时都有所下降。”
　　唐肃皱眉：“能恢复吗？”
　　菲尔诺沉默片刻，叹息道：“暂时无解。有些损伤是不可逆的，尤其是这种对整个免疫、神经系统都造成了一定损伤的情况。甚至连器官移植都没办法解决。”
　　唐肃没吭声，心情有些沉重。
　　“现在是不是觉得NBIC挺不错的？如果研究顺利，周霖这样无辜、且将对社会有极大贡献的人，就会有个新的人生。”
　　唐肃谴责一般地掀菲尔诺一眼：“别用科技把人筛选为三六九等。”
　　“你放心，NBIC无论取得怎样的成果，都只能是世盟军部的秘密武器，而这样的一项武器，是不能民用的。”
　　“教会想要的是超新星爆炸一样的灾难，我们现在着力研究NBIC还有意义吗？”
　　菲尔诺一愣，他一心扑在研究上倒是没有思考过这个新出现的问题，但他也很快得出答案：“有。除了教会，红旋x也是我们的头号劲敌。不管是为了姜回，还是为了全人类，我们都需要剿灭红旋x。”
　　“我总是不可抑制地想到电影里那些恐怖片段，科学家出于善意研制可怕的合成生物，但最后却带来了更大的灾难。”
　　“那只是电影。”菲尔诺反驳，“我保证过，不会轻易进行人体试验。当然，我个人其实更倾向于，基因改造不会让人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唐肃冷笑：“哦，是么？”
　　菲尔诺察觉唐肃的情绪，态度软化下来，侧身探过去，将唐肃的手捞过来捂在手心里：“你们是意外，陡然受到辐射影响而变异。但是在实验里，很多东西是可控的，并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这么复杂。”
　　唐肃没有收回手，任由菲尔诺亲昵地示好，一点小动作，一些小情绪，很容易就让唐肃叹着气妥协。
　　“千年前我们就知道，人类的序列和大多数生物没有明显的区别，比如大猩猩或者小白鼠。但人类有更高的智慧，有组织有纪律，有法律、道德和伦理的意识。但与我们有着高度相似基因的生物没有。所以，你还认为基因是区别你我和其他生物的充要条件吗？”菲尔诺道。
　　“但依旧有不少文献能证明，基因对人的个性有着重要的影响。”唐肃问。
　　菲尔诺道：“但同时也有人坚信环境造就人类。我的数据告诉我，真相在两者之间，一些基因变异会使得个体具备特殊才能，但是环境刺激会发展或者抑制这些能力。”
　　“这也就更让我坚信，用温和的方式缓慢植入基因，让生命体不至于感受到基因改变的痛苦。这时候，十几二十多年间形成的人类意识，足以压制那些基因带来的特性，例如嗜杀，暴躁之类的。”菲尔诺继续道，“人在不舒服的时候心理最为脆弱，这也是你在应激状态下容易失控的原因，因为愤怒或者别的刺激，让你的理智退缩了，于是基因的本能占了上风。”
　　唐肃微微偏过头，菲尔诺漂亮的眉眼就闯入了他的视线，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扑闪着，混了血统的眼睛带着点桃花的意思，眼尾仿佛带着钩子扯动着心脏。
　　“那我怎么发现自己二三十年的理智，都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唐肃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往怀里一撤，连带着捂住手的菲尔诺向前倒去，正好落在唐肃怀里。
　　菲尔诺被这突如其来的调情弄的一愣，乱得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儿可是神圣的实验室。”
　　唐肃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一把将人抱起：“你说的对，正好到晚安的时间了。”

　　“晚安的时间”显然是一句鬼话。
　　雅努斯号现在就跟ZR406的卫星一样绕着圈圈，根本没有什么昼夜的概念，一切都由各自的计时系统安排。
　　菲尔诺有些呆愣，他的腰身被禁锢着，不甘示弱地瞪着表情温和的唐肃，心理却掀起惊涛骇浪：上次唐肃有轻浮之举还闹了个僵硬，现在自己该什么反应？最近看起来似乎是和好了，但是大家都没明说，那到底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号在菲尔诺脑子里打架，但他本能的动作却在此时越过了理智，直接环上唐肃的脖子，凑近了唐肃的嘴唇，狠狠咬了上去。
　　唐肃在这方面的风格一向强硬，与他平日温润细腻的的样子反差极大。但这一次，唐肃的吻里带着一些患得患失的讨好，温和地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被放在心尖上十年的人亲吻着，菲尔诺感觉鼻根都泛着酸意，又不服气地将其压下去，决不肯在唐肃面前丢人。
　　唐肃眼眶也有些微红，这个吻仿佛是一个仪式，正式宣布了两人摈弃前嫌，复合如初。
　　菲尔诺惯会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在这个吻结束后，就仿佛彻底打开了某个按钮，沉寂了小半年的自负与毒舌程序开始运转：“这算是向我索要名分了？”
　　唐肃心情不错，顺着菲尔诺的意思回答：“那博士给名分吗？”
　　“嗯，可以给你的飞梭申请一个家属出入许可证。”
　　唐肃夸张地点点头，气息还略带不稳，用自己的鼻尖去蹭菲尔诺的脖子，右手也顺着向下滑去：“我可能还想要一张别的通行许可证。博士，你批准吗？”

　　握着世盟近一半顶尖医疗技术专利的希普瑞斯家族在这个时候展现了他的力量。
　　仅仅持有几个点优先股的菲尔诺拿着分红以成本价购置了许多新型的治疗仪器，用于随时营救出现异常状况的小白鼠。
　　“真奢侈。”周霖站在一排集装箱面前感慨，看着智能机械臂将这些设备一个个安装进研究院综合体。
　　“可是小白鼠出现的意外，将来临床试验也可能碰到，我们总得有经验怎么抢救。”菲尔诺道。
　　周霖感觉自己被说服了，跃跃欲试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动物实验？”
　　菲尔诺回头笑着，一份批准文件从光脑里吐出来。
　　“现在。”
　　菲尔诺抛下这俩字，转身就往设备间里去，非要亲眼看着所有的仪器安装到位才罢休。
　　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周霖有种异奇的感觉，自从ZR406回来后，博士仿佛更加容光焕发，和唐上校之间总有种黏黏糊糊的气场，叫他总是不太想踏入这两人的圆周范围内，感觉进去了就得窒息而死。
　　他不是不知道唐上校和博士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但还是震惊于这两人之前还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现在突然就不知原因地冰释前嫌。
　　唐上校对博士的目光不再带着警惕和审视，博士也不再用失望与不满的眼神看着唐上校。
　　但不管因为怎样的催化剂，让他们的反应陡然质变，总归是个好兆头。
　　绝大多数时候，导师的心情好坏决定了学生的周末能否正常休息。
　　对于周霖来讲更是如此。
　　菲尔诺手上目前进行的两个项目，其一是与军部有协定的NBIC计划，这必须是着重研究的对象。也因此，另一个关于阿盖尔成瘾戒断及后遗症治疗的项目就只能挤出休息时间来完成。
　　这个项目与周霖息息相关，甚至周霖会想着，菲尔诺负责这个项目是因为自己。所以在当菲尔诺周末还在研究院工作的时候，周霖也没脸自己回去休息。
　　但是，哪怕如此，周霖偶尔也想拥有周末啊！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周霖内心的呐喊，在回到首都星后的每个周末，他都能拥有至少一天的休息时间，而且前一天下班时博士会比他更着急离开，提前半小时就从实验室里出来开始消杀，提前十分钟开始收拾东西，然后眼睛不时地瞥向时钟。
　　而这时候，如果从窗户往下看，一般都能看到站在飞梭旁边的唐上校。
　　“图灵，你在吗？”周霖看着窗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
　　“我在。”
　　“老师和唐上校约会的时候，也会带着你吗？”
　　“我的核心在博士的手环里，形影不离。”图灵正经地回答，“但你真正想问的不是约会的时候，对么？”
　　周霖的脸倏然一红，没吭声，但眼睛亮了一下，显然是承认了。
　　“尽管我智谋无双，但本质上并非生物。所以博士对我没有任何避讳，只要在特殊时段不使用人形出现就可以。”图灵解释，当然他还有副本芯片在博士体内，博士根本没有办法回避他。
　　“哇哦。”周霖干巴巴地装作惊讶。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间唐肃取得通行证已经两周了。
　　实验进展顺利，唐肃也正式在军部露了面。不知道如何解释操作了一番，卡斯特将军直接将他摆在了明面上，并且接任了姜回的位置，变成了唐少将，也就让暗处有小心思的人不敢轻易动他。
　　时入盛夏，暴雨也来的更勤一些。
　　军部对于维拉圣会持续进行暗中调查，但因为圣礼在即，也并不感有太大的动作。但这场暴雨却撕开了一个突破口。

　　【注释】
　　（1）Dennis Gabor（1900-1979），匈牙利裔英国物理学家。1971年因发明并发展了全息摄影而获得诺贝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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