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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
越是靠近皇陵,气氛便越是肃穆。
车辕停下,除了帝后二人换了轿辇,其余人等一律步行至终途。
宫中女眷微避讳外男,皆戴了长纱幕篱,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季月浓作同种打扮,混在里面也无甚突兀,唯一扎眼的就是那圆滚滚向外凸起的肚子,至于这……
“良娣,奴来扶着您。”
压着嗓儿,旁侧靠来一个宫侍,撇开何艾,欲从他手里接过季月浓的胳臂。
抬眸,见是最初在广泽宫伺候的宫侍舟叶。
但眼下却是东宫唯一妃妾、季二爷腹中孩子明面上的‘生母’胡良娣的心腹。
虽是帝后安排过去的人,但暗地里她归属势力还暂且不明。
何艾眨了眨眼:“舟叶姑姑?您不是在……”胡良娣身侧伺候吗。
环顾左右,剩下那点子话没完全说出口,但扶住季二爷的手却依旧抓得牢靠,谨慎地没放。
“皇后娘娘体恤咱良娣怀嗣不易,命奴护着良娣直接去行宫先落脚歇息,便不上山了。”
舟叶嘴唇翕动,声音不高不低,正巧能让周遭瞥过来的若有似无的眼线们都听明了,“良娣,咱这就去吧。”
前时还瞧见胡良娣在前面的马车里,眼下却没瞧见她身影了,原来这便是上头想出来的遮掩法子,让季二爷直接顶着胡良娣的身份短暂出现在众人眼前……
可好好让人待在广泽宫不行?非得这样折腾。
松开了半臂,托住季二爷肘部的手却依旧稳当,何艾闷闷地“嗯”了声,应下道:“行,那咱走罢,舟叶姑姑。”
闻言,舟叶却也不动了,她盯着何艾:“你不去,皇后娘娘身边儿缺人,才刚浣秋姑姑特意交待了,说你小子机敏踏实,让你过去搭把手。”
浣秋姑姑的交待?
何艾下意识地抬头,朝着远处凤舆望去。
皇后正被浣秋扶着下车换乘凤辇,似有所觉。
回首看来,她瞧见他,怔了怔,复又神色冷淡地转过头去,仿佛心若止水波澜不起,然搭在浣秋臂上的指尖却微微蜷起。
感受到皇后的情绪的微妙变化,浣秋亦回首,向着这边遥遥望来,看到何艾,清秀的脸上霎时绽出个欣喜的笑来,倒是失了不少往常在凤仪宫里第一女官的端谨。
然余光瞥见何艾身旁的舟叶,浣秋又敛了几分笑意,仅是克制地清浅笑笑,朝其微微颔首问好。
“浣秋姑姑真是如此交待?”
眨了眨眼睛,何艾抿嘴一笑:“姑姑您这是在诳咱呢。您到底是谁的人,来这儿搀‘胡良娣’去行宫,总归不是为了胡良娣着想罢。”
舟叶微一滞,慢慢抽回了手,冷了脸:“不该问的事就得少问,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道理刚进宫的新人都知道,小何艾,难道这还得姑姑现教你?”
前暗厂头头何清远手把手带出来的小孩儿,若是会被这点子冷脸唬住,那也太不争气了。
毕竟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扬起小脸,何艾不动声色,目光自舟叶脸上寸寸细察而过,确定对方不是画皮而是本尊,也冷了脸。
直视舟叶,不见一丝惧怕:“照顾‘良娣’是咱的分内事,若出了问题追责也是落到咱身上。因而不该姑姑插手的事,姑姑最好也少插手。姑姑是进宫多年的老人,总不会连这点子道理亦不晓得。”
托住季二爷肘部的手越发稳当,力气适宜,不会让其感到丝毫不适。
舟叶瞪着他,他似羞赧地笑了笑,但是眼神依旧坚定,不曾闪躲。
周遭眼线看来,二人只是随意搭了几句话,彼此相安无事,但实则此间眼神交锋,已是剑拔弩张。
而被他们挟持在中间的,戴着长纱幕篱的“胡良娣”,从始至终却是默不作声,好似自下车起,便成了一块没有自我的木头,僵硬地将自己藏在幕篱下,试图从几层单薄的遮挡中汲取些许微弱的安全感。
隔着厚重锦缎,何艾也能感受到手下肌体的紧绷,安抚地轻拍了下季二爷的手腕。
唇角有些不高兴地往下压了压:“姑姑,别拦在这儿,再耽搁下去,被后面赶上来的队伍堵住,赶不上祭奠的吉时,咱谁都担不起责。”
舟叶嘴唇嚅了嚅,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又似临时想到什么事,整个人又焦躁起来。
见何艾水泼不进,看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人交到她手里了,舟叶眼神一定,抿紧了唇,果断伸手向前,竟是要从何艾手里抢人。
然这次指尖还未触及那缎面,中间就好似有风卷起,被一股子莫名的气力轻轻拂开了手。
再试,仍不可得。
“……”
舟叶心里一个咯噔,抬眼,头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着普通,往常除了做事妥帖外一向平平无奇的小太监。
而何艾只是漫不经意地低首,理了理季二爷手肘上被自己扶握出的褶皱。
暗厂?
无声地张了张嘴,舟叶吞咽了下口水,到底没敢把那犹如禁忌的两字吐出来。
不自觉时,额头鼻尖已是渗出了细密汗珠。
她微微握拳,攥进手心里的湿热,暗道时机不巧,还是当即回去复命,劝主子尽早改变筹谋罢。
转身,抬头,却见一手挽拂尘,身着七品黛青宫服的中年宦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眯起眼角,朝她乐呵呵的笑——然眼神冷厉似隼,全无笑意。
低等品阶的太监哪来的这等气势?
但没等她搜寻脑海中印记的资料,就听才刚没被她糊弄住的小太监,甜了嗓唤:“崔公公!”
崔西!
传闻中的暗厂现任头领崔西?!
霎时间,舟叶汗如雨下,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半晌眼睫才颤了颤,嘴唇几近麻木地抖了抖:“您——”
刚吐出一个字,便知不好。
论品阶,‘舟叶’远在其之上,论实际职衔,暗厂中人对外身份却是保密的,除了与之同道的人或敌对的人一概不知,如何能以尊称敬之于对方?
崔西提了提唇角,拂尘甩来,不偏不倚,正巧点在‘舟叶’欲要提气急遁而去的腿弯上。
他走至近前,看也没看这渗透进来的细作,反而劝何艾:“既然是皇后娘娘边的浣秋姑姑托人叫你去那边儿搭把手,那你就去,小子要懂得来事儿!咱家还等着你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能提携一把咱家呢。”
“……”
这话说出来的人不嫌虚伪,听得人也得嫌磕碜。
但何艾是个任谁在跟前嬉笑怒骂几近伪装,他都是一副看上去八风不动的温吞性子。
当即只是慢悠悠抬眸,以眼神相询崔公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可不是皇后遣来的,亦不是浣秋姑姑拜托的……
崔西笑了一下,看起来和蔼极了:“放心。就让‘胡良娣’跟她去罢,你这么个小家伙跟过去,做不了多少事儿不说,倒头来不定还得碍手碍脚的。”
见何艾闻言依旧神色不动,固执地不放手,叹了口气,再次强调:“放心罢,咱家都安排好了,行宫那边伺候的人不少,个个行事都干脆又利落。”
这般强调后,见何艾依旧倔强地同他僵持着,便将目光转挪到旁侧身罩长幕藩篱的季月浓身上。
他微微躬身向季月浓行了个礼:“‘胡良娣’,您都体谅下咱这些底下办事的,就算不体谅咱,也得顾忌下这个全心护着你的小家伙罢,在这儿继续僵持下去,那些人便是没注意到你,也该注意到他了。”
指尖颤了颤,幕篱下的一双美眸缓缓开阖了几下,季月浓看了看何艾,反手抓紧了何艾托靠在他胳臂的袖角。
“怎么了?”何艾轻问。
季月浓定了定地看了他好半晌,没作声。
在何艾皱起秀气的眉头,欲再相询时,季月浓却朝他温柔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随后低首,认真地一根一根地扒开他的指节。
从始至终,都是安静沉默的,就像个乖顺的哑巴。
就连最后站到崔西身侧,同何艾作别时,亦是如此。
好似不论命运如何安排他的后续人生,结局究竟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又或是人力亦可改,他也都不在乎了。
毕竟噩梦虽散,阴霾犹在,他挣脱不了,摆脱不得,只能沉默以对。
何艾也闭了闭眼定神,为了照顾季二爷情绪,自己得顺着对方心思来,不能不顾对方的意愿,强行做些自认为对对方好的事。
于是他松开了手,转头再次确认崔西是否自己真的不能同行。
被果断否决后何艾又转过头来,轻声道:“那我等会儿去接您。”
然风吹过,幕篱未动,季月浓不曾答复他。
何艾目送季家二爷远去的身影,向来平静的心海里如压巨石,沉甸甸的,教他呼吸间都觉得烦闷。
这种牵扯到恩怨情愫的人事真难解决!
如果立时便能再见季大公子一面就好了……
大致捯饬了下周身,检查完无甚不妥帖的地方,何艾疾步,往皇后凤辇前行的方向跟了上去。
既然崔公示意他去浣秋姑姑身边,那定是有一定道理的,照做便是。
孝端敬皇后地下陵寝。
宫灯辉映,将原本阴暗的地下照得同地面上的寝宫一般明亮,布置精心,一如生前所住的凤仪宫,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同现任小傅后的简朴不同,大傅后向来偏爱华丽的摆件。
此处布置得比一墙之隔尚且空置的,等待泰安帝百年之后入住的地方还要雍容奢靡得多。
任谁进来看了,也得暗自感概泰安帝同原配皇后故剑情深,爱她甚在自己之上。
可大傅后死后虽看上去倒是颇受‘帝恩’,实则生前并不得宠,同泰安帝之间的嫌隙与小傅后和泰安帝之间的龃龉相比,只多不少。
然当事者已逝,时日愈久,谎言也愈发显得真实起来。
包括编造谎言的人,自己也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正如眼下此景。
满殿素色灵幔飞舞,金箔玉碾的祭品烧了一堆堆,高品阶的妃嫔跪在后面,佝着背脊垂着头,听着皇帝老儿在前头抚着棺椁呜呜咽咽地哭。
只有领在前头的皇后娘娘,好似见惯了这等场面,自顾自地冷淡着脸,按着祭奠流程,一丝不苟地对着灵牌进着香。
气氛这般压抑,底下跪着的嫔妃尚且一个个的,都跟鹌鹑似的乖顺,更甭谈随侍在他们身边的宫侍奴婢了,全都长身伏在地上,额头紧贴金砖,僵得不敢深呼吸,只能断断续续地吁着气。
——但何艾是站着的。满宫殿都跪着,除了帝后跟他。
前头他犹豫许久,本是准备要跪的,浣秋却眼疾手快把自身端着的贡香盘塞到了他手中,又将他推到了皇后身边站着,自己反倒退避到一旁跪下了。
祭奠流程到了敬香那步,何艾再退却便太显眼了,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盛香上去。
皇后抬眼见是他,神色冷淡,目光轻飘飘地便略了过去,未说什么。
倒是泰安帝视线顿了顿,定定地看了他好半晌,被皇后漠然地提醒后,方才敛神,挪开了视线。
接着便是后来红着眼眶子,不顾忌诸多人在场,恸哭原配大傅后的场景了。
尽管皇后对何艾同他人无异,都是一般冷淡,但何艾却不知怎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她身上飘。
在满殿呜呜咽咽的哭声中,他在思忖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眼下在想些什么。
可曾在想那个叫何清远的男子,可曾想过……
那个十几年前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飘荡在陵寝上空的虚伪的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总算停了,这时今日的祭奠流程已进行到最后一步——由主持祭礼的后辈唱祝词。
然而吉时已到,主持本场祭礼的陶阳王,却至今尚未到场。
接过魏斌递来的锦帕,泰安帝揩拭了下眼角。
下一刻,他环视殿内,没见到嫡长子的身影,嘴角抽搐了两下,容长脸陡然黑沉了下去。
“连生母冥诞都能耽误的不肖子,眼里哪还能容得下朕这个垂垂老矣的父皇,这是要反了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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