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星系之起始篇章

　　王老太太得不到应有的反应，就总觉得不舒服。她瞥着儿媳妇浮肿的眼眶，想讽想骂，却一时间得不出什么好词，卡住了。
　　这又有什么好哭的呢？跟她以前相比，王二媳妇是丁点皮肉之苦都没吃过，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才受了多大的委屈，就跟天塌了似的，出息。
　　王老太太最看不惯这副模样，于是一个巴掌呼在了她的脑袋上：“聋了？说话啊？”
　　三个媳妇，一个骂不过，一个骂不着。剩下这个可别变得木个愣登，什么反应也没有。真要这样，她就只能去村头跟老姐妹们吵吵架找乐子了。
　　王芳芳还是不吭声，王老太太仅剩的一点趣味也没了。她马虎结了尾，又反过来催王二媳妇洗碗摆盘。

　　王银走出来，见桌上只有糊糊，很是倒了胃口。
　　他也没管厨房里两人在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自顾自地换好衣服，高呼一句：
　　“我晚上也不回来了，不用管饭。”
　　“家里快要送年神了，你少往外跑——”
　　王老太太的话被关门声打碎了一半。站在旁边刚张开嘴的王芳芳，更是没得到一个眼神。
　　老太太愤愤地嘀咕起来。王芳芳冷眼看着，不免想到：你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又如何呢？还不是跟我站一起，看他脸色过日子。
　　她熬了一晚上，算是想明白了。男人终归靠不住，还是管好儿子比较靠谱。只要好好教导王米，要他孝顺母亲，要他好好学习，等他长大了，才是她享福的时候。
　　至于儿子也是男人，以后会不会变成他爸爸这个样子，王芳芳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她只是模仿着村子里那些相对幸福的女性，紧紧抓着手里唯一一根稻草——如果不依靠王米，那她这么多年为了生下一个儿子所付出的努力、忍受的煎熬、背负的风险……这些又算什么呢？

　　她的痛苦王家无人能够体会，同样的，王苗的饥饿也不为人所知。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被学校食堂惯坏了，只吃了几顿饼干就开始渴望那些汤水热食——那些即使他上了餐桌也不被允许触碰的食物。
　　冬日的寒冷与腹中的饥饿两相交织，不很剧烈，但是缠缠绵绵地带走了他四肢的温度和力量。王苗厌恶这种对外界环境的钝感，这会让他变得跟王家村民一样，木讷、粗苯，染不上一丝鲜艳的色彩，就像一块灰不溜秋的破布。
　　然而，王苗并不清楚，一整年的自由和成长已然将他往日用于遮掩的外壳褪得一干二净。他即使穿着不合身的肥大衣物，默默地窝在角落里干活，举手投足间的利落美感都能吸引到来客们的目光。
　　“王银家这孩子选得可真好，”他们这样窃窃私语着，“以后妥妥能赚回本。”
　　事情如果在这一步就草草完结，那么后续的一切将会截然不同。可世事就是这般难料。王苗即便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又尽其所能地避开众人，他还是要为了完成各种活计而不得不走进正房。
　　村里年长的妇人们基本都知道他的来历，故而在他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避免王二媳妇尴尬。
　　偏偏有刚嫁进来的小媳妇，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开口道：
　　“姨妈，你家孩子教得真好咧。小表弟这么可爱不说，大表弟也太懂事哩，忙活了一早上吧？要不让孩子歇歇——”
　　她妯娌快快从桌上拿了件糖果，塞她手上：“这个味道好，你尝尝。”
　　“谢谢嫂子，可我……”
　　亲娘诶，她没见着一屋子人都不说话了吗？！她妯娌都替她感到头皮发麻，连忙起身道：“诶呦看我这记性，都这个点了。再不回去家里几个小的肯定要闹起来了——今儿个是我不是，实在不好意思，先走了。下次我给你们稍果子来，改日回见哈！”
　　小媳妇就是再怎么没心眼，也看出了嫂子的不对劲。她被半拉半拽地走出了王家大门，一路上两人是招呼也不打了，磕也不唠了，疾行回了家。
　　“这事儿怪我。过年了事情多，我给忙忘了，没和你讲明白。”
　　一进家门，她嫂子先给整件事定了性。
　　她一看到弟妹这张跟自己大闺女一般年纪的脸，常狠不下心来苛责她什么。但现在，必须得细细地把其中缘由给她讲上一遍，避免她再触忌讳才行。
　　说得太多，她怕她闹别扭，埋怨他们有意隐瞒，后悔嫁来；说得太少，又怕她半知不解的，给家里惹上祸事。
　　她嫂子只能斟酌着度来：
　　“你们村儿虽然穷是穷了些，但风气还是好的。哪像王家村，自从尝过甜头，这事儿终究是断不了了……咱这儿，三两年就有牙子带着从别地儿拍来的姑娘小子，都是明码开价卖的。村子里有好几个这般得来的孩子，我得跟你说说。下次再出门做客，别再跟今天似的莽撞了。”
　　小媳妇惊得踢翻了凳子，整个人跳起来：“这不是拐卖孩子吗！”
　　她嫂子被她这动作吓着了，狠狠剜她一眼，重新查看一遍门窗有没有关严实：“有你这么大声的吗。”
　　“可是，可是这不犯法吗？我们都知道了，就不做些什么呀……”
　　小媳妇被家里护得很好，天真又善良，蠢得可爱。
　　她嫂子冷笑一声：“一个人是犯法，一个村呢？好几个村呢？再放大点，一个镇呢？”
　　小媳妇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巴。
　　“你呀，在家里也就算了。等到外边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千万别露出破绽来。这不是我吓唬你，我小时候就遇到过——
　　那时村里有个女人，怎么生都生不出来，最后没法，只能买了个小子。城里孩子啊，是真的养得好，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
　　她有了儿子，也没见着怎么高兴，就这么撑了两三年，不知哪儿受了刺激，突然带孩子跑了。
　　她说她要把孩子送回去，结果根本没走到小石镇，半路就被追回来了。
　　我那时候看见他们把她拖回来，狠狠地打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竟会有那么多血，一股股向外淌，一直流到我脚下……
　　当晚我就发了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月，才险险从鬼门关前被拖回来。我爹娘都不敢说我是吓到的，咬死了是被凉风冻的。就这，我们家还被盯了两三年，连一只配额都没领到。好好的草场，全卖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贴着骨头走，吹得她俩出了一身冷汗。小媳妇打了个哆嗦，连面前的茶水都不敢碰了：“那后来呢？”
　　“后来？”
　　她嫂子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在我们村，落地生根了便不再追究来处。但是如果有人敢犯众怒，拖到村口乱棍打死。到时候，他们会把你赤条条地绑在树上，碗口粗的棍子，嗙的一下，离得近点都能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你知道吗？用棍子打人，只要力度好，皮都不会破。你就像只白口袋，外头看着完完整整的，里面骨啊肉啊，全部碎成一团——”
　　小媳妇害怕得直接哭了出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打我，别打我！我不会说的，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那你可记得了，今天这样的事情，别再干了。今天这样的念头，也别再想。”她嫂子亲昵地扶她坐下：“你先歇着，醒醒神儿。等会儿记得来厨房帮忙，昂。”
　　这番连哄带打的话，震慑住了单纯的小媳妇。她如她嫂子所期待的那样，完成了变作王家伥的第一步——掩埋事实。
　　等她年纪再大一些，生下儿子，她嫂子就可以用谈论家长里短的语气，和她说说这些孩子的现状，排揎某户苛待他们的人家。她们不再会对这项买卖产生任何异议，甚至还会在不得已的时候成为它的客户。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算是终于陷进王家村的土壤里，变作这棵大树上又一枚瘤子，与这罪孽共沉沦。

　　而在王家，气氛远没这么和谐。
　　王苗早早就出了正房，坐在小板凳上涤洗过年摆桌用的碗筷碟勺。
　　他不知道自己出来后里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客人们突然从屋里涌出来，互相间不断窃窃私语。
　　看她们的脸色，不像是和王二媳妇闹了什么不愉快。又有好几人自以为隐蔽地把视线频频投向他，让王苗很是困惑。
　　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二媳妇便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侧领，拖着他向外走。
　　王苗根本没有防备，整个人都被带倒在了地上。
　　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安静而顺从地等待王二媳妇的下一步“惩罚”，避免激怒她，也能更好地保全身上这件外套。可是愤恨的怒火比他的预想蔓延得更快。他像脱水的鱼那般拼命挣扎着，双脚蹬地把身体支撑起来，沾着泡沫的指尖冲王二媳妇疯狂划拉。
　　“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声音彻底扭曲了。脖颈处被凹凸不平的链齿深深掐住，勒得他想作呕。
　　“我什么都没干！——为什么！！”
　　王二媳妇吃疼“嘶”了一声，下意识地往他头上脸上掴了七八下，打得他头晕脑胀说不出话为止。
　　“我呸！”王二媳妇啐了他一口，像是要把这几日受到的委屈都喷出来：“恩将仇报的小畜生！当初我就不应该……应该直接把你丢进山里去！免得今日还要碰着你晦气，看着你心烦！骨子里带毒的贱畜，怎么教都教不好，老天怎么不早早收了你去，免得玷污我家门槛呢！
　　滚出去！看到你就心烦！滚！”
　　王苗被揪着扔出了门，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砰——”
　　王家大门在他眼前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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