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尽（蛟戬）

　　杨戬乘云而下的那天，其实是一个极平凡不过的日子。

　　正逢春日，花开的艳。虽说谈不上什么落英缤纷，却也当得起繁花似锦的艳阳天。

　　神识略扫刘家村周遭，方降至一空旷处。随手持了折扇，翩翩而行。

　　阳光明媚，打落了亮亮的一片。衬得那刘家村西头的小小一湾水塘，更加璀璨的宛如绿松石般，勾人心脾。

　　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懒懒躺在水塘边，阖了眼，好似睡着了。

　　提步行去，略挑了眼看——

　　少年的眉眼是清隽而俊朗的，如同他那个被深压在华山之下的娘一般。似是因刘彦昌之故，紧闭的眉目间透出几缕淡淡的书卷气。

　　杨戬并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只是那少年翘着腿躺在草地上几分自得几分满足的模样，让他脑海中一些很久远陈旧的记忆被微微唤醒。微偏了头看着少年依稀熟悉的面容。杨戬极为难得的在那少年身旁坐了下来，眯了眼，勾唇而笑。

　　——他并不是因为想到了谁。只是为这少年时的大好年华发出一声由心的感慨。

　　想来无论是谁，见了这些尚值如火似的青春，亦也会不自觉的微微一笑罢。

　　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不是人，是莲。

　　纵手中满是污黑的血，纵双目早已窥不见璀璨的星辰，纵此生永不能一袭青衫逍遥江湖。又如何？杨戬一生，所思所行，从来无悔无怨。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曾经千百年前的少年注定再也回不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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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日头渐渐往西斜照。那少年方才悠悠转醒。见了眼前之人，先是一愣，随后竟有些痴了，目光呆呆怔怔，全无丝毫移动。

　　杨戬却也不以为意，只一贯微微的笑着。如昔日对着那至亲的妹子般，目光中透出满满的宠溺。

　　时光过的快极。一个问，一个答。转眼，便是一个时辰。

　　哮天犬吧嗒吧嗒甩着尾巴，看着那少年手足无措的模样，笑的几乎在地上打跌。以防惊吓到沉香，哮天犬不得不强忍笑意，最后干脆给自己嘴上打了道噤声符。

　　三首蛟静静伏着，按着杨戬临走前对他所要求的，一双幽蓝如海的眸子平静窥伺着眼前的少年。

　　沉香的表情显是惊喜至极，为这平白无故碰上的传说中方有的神仙，满目崇拜看着那一袭白衫，欢喜的几近放出光来。

　　杨戬于是也随着笑，仿佛真的是一个舅舅在面对着自己最宠溺的外甥。

　　那笑是暖的，声是暖的，透过那宠溺的目光而下，至深的地方，只见双目唯余平平淡淡的冷冽的幽邃，不带丝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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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的步子是边跑边颠着的，想是心中乐极。杨戬注视着少年的背影，面上是依旧淡淡的笑容。

　　腾身而起，片刻间即至了天界。踱步进了神殿内殿，拂衣坐下。持了手旁银琉的樽微抿，眼中透出的光芒幽邃莫名。

　　“那是……你外甥？”手中的玄扇忽地冒了声来。

　　杨戬缓缓点头：“正是。”

　　“……都说外甥似舅，除了那盯着人不放的痴意，倒没见哪点像你……啊！”

　　杨戬漫不经心的提着扇子往桌边上一磕——一声惨叫。

　　“我何时痴了。”

　　“望月五百年你……啊啊啊啊！主人，别敲了，我闭嘴！”

　　杨戬挑眉看着扇子：“望月五百年？你倒记得清。”

　　“那是自然……”三首蛟似是满腹怨气的喃喃。杨戬并未回话，兀自提着扇子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哮天犬对那手中一柄墨扇投去的目光好不幸灾乐祸。

　　“……罢了。不闲扯。”三首蛟忽地道：“你那外甥，待如何？”

　　“如何？”杨戬挑眉：“他是我外甥。”

　　“那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

　　“半路逃学，不务正业。如何忍得起吃苦受罪。”

　　“所需之人毋须耐劳。”

　　“方听你自报仙者，便立刻凑你近了许多。毫无辨人之眼力。”

　　“眼力尚练得来。”

　　“你并未言明你之身份，却如此轻易的便信了。并无追源逐流之能。”

　　“自有人助他追根到底。”

　　“那你未看到他满脑子只想的只是成个大腹便便的员外！”三首蛟一顿，忽地又是嗤笑：“员外。”

　　“我尚幼年时也未想过要当这司法天神。”

　　“可他……”

　　“非成大事之人，你又如何知之。”杨戬嗒嗒的敲着扇子，淡淡道：“古神也就罢了。一介凡人的命，我杨戬该是尚有这个权利自星盘之上只手遮天。”

　　“天命……不可违。”

　　杨戬忽地挑唇，笑了：“你是不知？我杨戬自家破之日起，所思所行，皆是……逆天而行。”

　　“你欲……！”

　　杨戬抬眼看着远方直直通向天际的一条茫茫然不见尾的小道，仿佛自那虚空中看见了什么，眼神慢慢的亮了起来，眯了眼，语气似笑非笑：“不可说……”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句很俗气的话：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着这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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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并不蠢。

　　只是未免还差了点。天界的诸多神祗哪怕是因大脑许久不曾运转因此导致的微微迟钝，但好歹还活了这许多年。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仙家，都是有如嫦娥那等吃了仙药直直飞升的好运，或者说，霉运。所以大部分的成仙之人，其升仙之路每每还是如玉皇大帝张百忍一般，一步一步，历尽无尽磨难劫数，方才走到了如今。

　　天下的修仙者很多，擅努力的人亦不少。只是，真正能将智慧与耐力融入一体的人，却当真没几个。

　　慧者固骄，固傲。难以平常心而为事。自古以来，不过如是。

　　而天庭之所以神仙甚少，想必也不过这个道理。

　　是以，仙家其实都是一群智商很高的生物。有坚韧的耐力与执著的精神。否则若哪地的山神某日联合诸兄弟来个善恶不辨的混乱世道，岂不天下大乱？
　　只是三界的规矩，早在数亿年前，就已经定好了。而新升的仙者数量一向少得可怜。也并无什么争权夺位之事。众仙家们，也就有些懒得动脑了。
　　懒得动脑。并不是不动，而只是懒。宁愿在旁边干站着看热闹，亦懒于动手。
　　宁愿向着那突如其来的纠纷动动嘴皮子，心情好了也上去装个戏子般表情诚恳的参上那么一局。也不愿平白无故的热心肠干着背了天条而行的这麻烦事。

　　莫把神仙们的言谈当真。有的时候他们只是闷的慌了想多说两句。至于闲杂的活么，那是丢给新来的尚存嗜念的新人干的。

　　笑谈众人皆醉我独醒。皆不知众人皆醒我独醉，世人都看你当猴戏一场。
　　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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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仙之路，茫茫数亿载，每每会现出一些奇葩的存在。

　　机缘，譬如说斗战胜佛。运气，譬如说嫦娥。实力，譬如说老子。巧合，譬如说——杨戬。

　　这些人的星轨往往都是横空出世。或璀璨，或清冷，总之分外夺目的自天际划过，然后狠狠挤去了周围的数颗略显黯淡的星辰，一番四下光芒或明或暗的剧烈变动之下，稳稳安于天际的一个角落，大放光彩。

　　所谓之——奇葩。

　　若没有身为神仙的娘亲，或者说，瑶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仙，只要不是玉帝的妹妹，甚而若那日杨戬未尝放出法力，未遇上那玉鼎真人，未有那修行三年便即大成的天资。亦，不可能拥有那救母的奢想。成仙，也不过是一场白日里无端的梦境罢了。

　　从某方面而言，杨戬的星向轨迹有若沉香一般。有身为仙者的娘，有仙凡混合之血，有一个冷血的舅舅，有一个遭天庭追杀的身世。

　　只是，两人的娘，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

　　然则，巧合巧合，天巧如何？
　　巧合入了老天的眼，最终看来，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若是按这样看来，其实能如同张百忍般正儿八经的一步步修炼而来的仙人，方才算得上天庭的奇葩罢。

　　有了不属凡人的天资，想当凡人也如那凡人想一跃而起飞升天界般——做梦。
　　所以他最终还是成了仙，任了职，当了司法天神，接了，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接过了这三界的担子。
　　子承母业，看似光辉，背后却是他父母大哥的血。

　　从千载前那白衣的跳动着大红的火焰的身影自脑海中缓缓淡去之际，他就再不为自己而活。

　　但他终究是仙人了。然而，如果说他其实早已厌倦了背负着无穷负担的这一切并厌倦着因亲人的血因起的非报仇改天条不得息的责任呢？
　　那，便不得而知了。

　　我只想是我自己。
　　生或死，起码给我个选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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