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武成三年春,高祖令安乐公主姬光下嫁刘工儒,于立春时节完婚。
宫里传出姬光要下嫁的消息,我久久没回过神,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犹不自知。这实在太突然了。去年秋冬交接之时,我还在和姬光讨论理想的对象,可不到半年她就要嫁人了,对方还是很被各方看好的状元刘工儒。连一向镇定的书金屏和文晴湖也吃了一惊,均都表示难以相信。
我当即匆匆前往后宫,想要查证这一消息的真伪。不料迎面撞见高祖,只好急忙请安。高祖问我行色匆忙所为何事,我如实回答,他沉下脸道:“既是如此,你不用去找姬光了,朕已经令她禁足。倒是姬光的婚事,看你这么上心,就交给你办吧。”
我惊诧万分,问道:“父皇,这驸马人选——”
“驸马是姬光选的,我看着甚好,”高祖顿了顿又说:“这婚事赶紧办了。”
我越发云里雾中,讶道:“父皇,这不会太急吗?”
高祖哼了一声,不快地甩袖子道:“你只管办好婚事,不丢皇家的面子即可。别的不用你操心!”
高祖甚是蛮横,我吓得不敢再说话,只好折回东宫,另谋他日再去偷偷看望姬光。芳柳告诉我,前些日子蔡御医曾经去过姬光的寝宫,回来后就成为姬光专属的御医了。如今除了高祖和母后外,就只有蔡御医可以自由出入姬光的寝宫。我感到其中有问题,便亲自去询问蔡御医个中详情。蔡御医死活不肯说,还说奉陛下的命令不准外泄消息,即使是太子也不能违命。
我只好另想他策。曲曲折折收集到姬光用过的药汤残渣,叫可靠的御医翻检一遍,得出了惊人的结果。书金屏和文晴湖也亲自检视药渣子,均都愣了。半晌书金屏才说:“姬光公主害喜了。”我差点没跌倒,方才恍然大悟为何高祖会这么急着要把姬光嫁出去,又为何会这么生气了。
于是我只好更加卖力筹办这婚事,也不管刘工儒乐不乐意,姬光又是什么感受。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疑惑,这后宫中只有宫女宦官,连御林军也只能在外围巡逻不得进入深宫,这是又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姬光莫不是偷偷溜出宫去玩了吧?我越想越觉得可能,姬光都能男装参加秋狩,偷溜出宫还不是小菜一碟。
书金屏否定了我的猜测:“姬光公主自秋狩归来并未出宫。根据传回来的消息,她害喜也只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时间对不上啊,我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犯人究竟是谁呢?书金屏淡然道:“不用你操心了,历来宫闱秽乱,谁知道犯人是谁呢。夫君还要操心新进官员的职位安排,怎能为这种事浪费时间。”既然书金屏这样说,我也就不去深究了,只想赶紧操办完这婚事。
姬光出嫁前夜,我踌躇了很久,最后还是前去看望她。幸而姬光才刚害喜,腹部不明显,尚可遮掩过去。姬光注意到我的视线,也不吃惊,也不遮掩,只是笑问我怎么忽然来看望她了,也不怕高祖责罚。
我犹豫地问她:“姬光,你……是有喜欢的人吧?”
姬光没料到我会有这么一问,错愕了片刻,最后笑着反问我:“我有喜欢的人会怎样,没有又会怎样?”
“他知道你要嫁人吗?”
姬光又愣了神,显然没料到我的说话这样没条理。她低头拨弄着自窗外伸入窗内、刚刚结出花蕾的春海棠花枝,半晌才答道:“我想他知道的时候不会比皇兄晚。”
“是吗?”我默然了一会儿道:“看来理想的情人和真正喜欢的人是两码事。”
“皇兄,你猜错了。”
我搔了搔光溜溜的下巴,直觉认为姬光说的是实话,只好转移话题:“总之,既然嫁人了,就安心跟着驸马过日子吧。别再惹父皇生气了。”
姬光笑得花枝乱颤:“皇兄真是中规中矩,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我也知道自己没意思,只呆了半晌便告辞离开。
翌日,姬光风光下嫁,长长的送嫁队伍塞满了一条长街,吹吹打打的,百姓夹道观看,场面煞是热闹。我暗自窥视新郎刘工儒的脸色,完全看不出一丝喜气,暗自慨叹,可也爱莫能助,谁叫他是高祖和姬光亲自钦点的呢,他的前程已经完了。
姬光想要回娘家省亲,还要等上七天,在那之前我去看了一下永昌宫。姬光走后,永昌宫里人去楼空,只剩几名宫女看守洒扫。我在殿前看到昨夜姬光玩赏的春海棠树,愣了一愣,原来它并非种在地上,而是植在一座巨大的瓷盆里。
问起春海棠的来历,一名宫女答道:“这是燕王送来的。那天燕王送来了许多花,有杜鹃,有海棠,有报春,有水仙,有紫荆……那些花有送给皇后娘娘的,也有送给尚淑妃娘娘和攸德妃娘娘的,还有袁修媛娘娘,最后就是安乐公主殿下了。”
我心道燕王真会送花,笑着摇摇头,有点惋惜,那妩媚多姿含苞待放的春海棠只能独自在寂寞的宫殿里开落。我想姬光回来省亲时也许会把海棠带走,于是吩咐宫女们好生打理。
我打道回府,问及书金屏和文晴湖,才晓得燕王也曾送来许多花,只是都被她们借花献佛转送他人了,因此我才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新娘回七之日,姬光重回皇宫,高祖和母后亲自察看,看到女儿一切如常,方才放心。我也暗自惊讶于姬光的坚强,如常谈笑风生。回头想想,我见过姬光最受打击的时候,是在先朝政变后的那几天前后。而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现在的她已经成长了。
又过了数日,高祖封袁修媛为娴妃,还摆了个宴会庆祝。我适逢其会,头一次见到袁修媛,的确是个美人,顾盼间仪态万千,在高祖面前极是风光。可是我没料到高祖会这样宠爱袁静淑,这么快就册封为妃子,仓促间没能预备礼物。燕王和赵王送上了几样礼品,都是女人家喜爱的首饰玩物,晚些时候楚王也送上礼物。我一看这架势,只好也忖思自己该送什么礼物为好。
书金屏听说其他几个兄弟送礼物这么殷勤,皱眉道:“夫君不必费心,我已经叫人以你的名义送上了。”
我愣了一愣,急忙道谢。
文晴湖笑道:“夫君这声谢谢可说得有些迟了。宫里只要稍稍受到父皇喜爱的人,妹妹都有叫人去关照呢。”
我又呆了呆,急忙站起来为书金屏倒茶:“这么费心,真是辛苦你了。”
书金屏理所当然地接过我倒的茶水:“这是我们的分内事。倒是外面的人,夫君也要多照看一下,画几幅画送人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又实惠又能收买人心。”
我莫名其妙,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文晴湖笑道:“夫君画得这么好,又送了这么多人,现在人人都知道太子是当世少有的画中圣手。”
我汗颜不已:“当世少有的画中圣手?谁这么抬举我?”
这时连书金屏也笑道:“你这会儿再谦虚也没用了,倒不如出去现现,说不定还能博得个美名呢。”
“你是在说笑吧。”我狐疑地看向书金屏。
书金屏还真颔首道:“不错。”
我心道果然如此,泄气地坐下来,问她为何。书金屏说:“夫君学识武功远不如楚王、燕王和赵王,性子又软弱温和,底气未免不足,幸好至今也未出大的差错。可如果夫君当真作画送人,偶尔为之尚可,若以此为正业岂不叫人腹诽?没人会相信一个只会画画的皇储能够治理好天下。”我点头,又听书金屏说:“若有人叫你作画,尽量推了。除非是关系要好的人,又有生日、婚嫁之类的大事,你才可应许。可别傻乎乎的,别人请你画画,你就真的画了。”
我扁着嘴答道:“知道了。”
忽然外头有人报礼部主事找我,我只好去接见。掀开大门珠帘准备出去,我无意中瞥到书金屏和文晴湖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道在为何事发愁,不由得在意起来,什么事叫她们那么担心,还要瞒着我?
刚和礼部主事说完事,又有人送来请帖。我打开一看,是朝散大夫卢正时小妾关心的生日请帖,不由哑然失笑。也亏这位朝散大夫不在意关心和我的旧闻,看样子不去不行了。关心生辰在谷雨期间,还有段时间,我细细思考要如何送这份礼物。按理来说,这生日礼物是给关心的,可是她的丈夫是朝散大夫,我不得不将他的地位、名望和背后的家族势力纳入衡量之中,而且礼物还要合乎彼此的尊卑之分,还要符合关心的小妾身份,不会显得太过隆重,也不能太过简薄。
不过是送个礼,这么简单的小事却被权力的漩涡扭曲得走了样,麻烦无比,也只有像书金屏和文晴湖那样聪慧的人才会做的得心应手吧。最后我还是放弃思考,麻烦文晴湖帮我想一个。文晴湖建议我还是送画,原先我就送过关心多张画作,这次再送一张也不算什么,而且我的画作在外也颇有名声,既不会显得太隆重也不会太简慢人。
我才刚和文晴湖敲定关心的礼物,又有吏部诸官报奏,只好去书房接见。一听居然是为了解决某个皇亲国戚的任命,吏部为了妥善安排他的官职争吵不休,又不敢上报高祖,尚书令又把这活推给下属,结果就闹到我这儿来了。吏部主事抱怨道:“这帮土老帽以为成了国舅,就可以随便当官了,不但要现职的官,还要有油水,居然还敢闹上门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
我非常不快:“既然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就统统给我收敛点,谁也不许上任,乖乖领皇家赏赐混日子去!”
一位吏部郎中急忙进言:“那是袁娴妃娘娘的弟弟。”
我怒道:“我管谁的弟弟,要想当官,行,参加考试去!考得上,爱当官就让他当去,考不上,就给我走人!”
众官面面相觑,一人试探道:“殿下,陛下并没有下诏开科考试,你看这——”
我一拍脑袋道:“是了,我忘了这一茬。那就叫他们在家等父皇下诏吧。要是等不及,也可以叫人举孝廉,总之都给我按规矩走。”
吏部众官拱手称是,纷纷辞去。
我依旧余怒未息,气呼呼地回到东宫跟书金屏抱怨:“芝麻大的事都要来找我,不是吏部太无能,就是那帮土老帽太嚣张了!”
书金屏皱起眉头,站起来道:“夫君太鲁莽了,也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我一愣,委屈起来:“这只不过是个小事,何必麻烦你?事事都找你商量,我算什么?岂不叫那帮人看不起我。父皇都批评我太听你们的话了,我还想振作点呢。”
书金屏面无表情看向我道:“哦,你的意思是说我多管闲事了?”
被书金屏那剔透的目光一瞄,我不自觉矮了三分,嗫嚅着:“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金屏轻哼一声,再不理睬我,自行走了。我被晾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回想起她离去前那副冷漠的表情,越想越觉得她是在生气,越想就越惴惴不安。只好向文晴湖求教,究竟是哪儿惹书金屏生气了。
文晴湖听罢,口气虽然依旧温和,可也埋怨起我来:“夫君也太鲁莽了,别的且不说,怎么就得罪金屏妹妹了呢?上次我吩咐你找个时间安慰金屏妹妹的事,夫君也没做吧?”
我摸摸脸,摇头道:“最近挺忙,不小心就忘了。”
“这怎么能忘呢!”文晴湖又气又急,抬起手就掐起我的脸,力道还不轻,痛得我哎哎直叫唤告饶不已。看我实在疼得不行,她才肯松开手,蹙眉道:“看来这次金屏妹妹不会出手,打定主意要叫你吃亏一次了。”
“晴湖今天又没见过金屏,怎么就这么肯定呢?”
文晴湖忍不住白了我一眼道:“相处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吗?只怕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金屏妹妹,自然,金屏妹妹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我……我呢?”
“你还不了解我们呢。”
我呆了呆,方才觉得深受打击,心里酸溜溜的,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们感情这么好,完全没有能容下我的地方。”
文晴湖瞧着我,露出无奈的笑容:“夫君这醋吃得真是……唉,了解和喜欢毕竟是两码事,夫君会因为不了解而不喜欢我们吗?”
“这倒不……”
“同样的道理,虽然我和金屏妹妹彼此了解,也不代表我们彼此最喜欢的就是对方。”文晴湖慢慢不说话了,好像出了神,半晌忽然扑哧笑了一声,话里颇有点自嘲的味道:“或许最了解彼此的未必是最好的朋友呢。”
“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有点担心,有点异样,又有点难过:“你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文晴湖却笑道:“我们不是朋友。”
“咦?”
“我们是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啊。”
文晴湖露出了温暖而炫目的笑容,那一刻我的疑惑、失望、一丝丝的难过——一切趋于负面的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我错了。文晴湖说的是真话,但是内里的感情却未必如我所想的那样纯粹,她说的话,她的心情里掺杂了许许多多我迄今也未能理解的苦涩。
后来如文晴湖所料,书金屏的确生气了。我如常将难以轻易处理的政务带回后殿向书金屏请教,她却无视我的存在,不肯帮忙批阅,袖手旁观起来。她每日除了定时向高祖夫妇请安外,或者读书写字,或者和文晴湖下棋,或者和其他豪门贵族夫人结伴会面,当真安心做起清闲的太子妃了。
我带着公文找书金屏,连续几次吃到闭门羹,只好沮丧地回去自己想法解决。但有的事务实在太过复杂,我不敢贸然回复,只好偷偷向文晴湖请教。文晴湖很少插手政务,我本来有些担心。可是从下属的反响来看,她提出的意见和处理办法都非常妥当,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我一下子就安心了。可文晴湖却不安心,一会儿说太子眷属不应干政,一会儿又说总是让书金屏晾着我不是好事,坚持要我早日和书金屏言归于好。
如果我和书金屏是真的处于冷战状态还好,可是除了政事外,我们并没有任何摩擦,在外人眼里依旧琴瑟和谐。至于内里有哪里不对劲,也只有我、书金屏和文晴湖心知肚明。我想或许只有为草率处理国舅的事向书金屏道歉才能解决问题,可是我始终不认为自己错了,更拉不下脸道歉,于是我与书金屏和好的事就僵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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