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回忆

　　忙碌的时光总是流逝得格外迅速，未曾留意间，冬日来临，绮罗生教课已一月有余。因他教学有方，为人谦和明朗，且才貌双全，纵使指月学生都是男性，但青春年华，谁都喜欢赏心悦目的人与事，更何况这老师又是名副其实的才子，是以他的课几乎堂堂爆满，甚至有些学生带着自己宿舍的小凳前来，挤在过道中听课。
　　绮罗生认为为人师者，不仅要善于教书，更要善于立人。是以，他不仅对课堂授课十分投入，对学生的课堂表现、学习效果及心理发展等也很是在意。仅一月的时间，他便有意识地记住了前来听课的所有学生的名字，也大致了解了学生们各方面的发展水平，时时相时而调整自己的教学方式，更鼓励大家可以在课后找他询问，关于学习或生活的诸多问题，他都会尽己所能地为他们一一解答。
　　虽然因投入了太多时间与心力在工作中，他几乎整日整日地忙碌着，极少社交，也极少出校消遣。但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让他疲惫，和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在一起，他总是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指月读书的时候，那确实是他年少岁月中最不可忘怀的一段。
　　某次上课，他和学生们说起记忆，说:
　　记忆和幻想不同，它是真实的。比如你想起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老街，街上的房屋、商店、摊贩、行人等等，如果你都记得，那这些都是真实的，尽管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但在过去的某些时间里，它们确实存在过，它们在你心里留下的带着情感的回忆会形成你生命的重量与厚度，回忆越丰富而深刻，过去的生命就越真实。但回忆有时候又不全然是真实的。我求学后也曾数次回到故乡，每次回去感觉故乡和记忆里的似乎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与其说是空间的，是物质的，不如说是时间的，心理的。也许故乡本来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以前我也曾在指月求学两年。这次回来当□□，所见指月当然是比从前更好了，但我仍然觉得我记忆中的指月才是最好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一回忆起那时的指月，其实就是在回忆我的十八九岁，那是青春里最好的时光，也因为那时我遇到了很多极好的人和事，人一辈子，那样的幸运一生大概只有那么一次。我想，你们也会有这样的一些回忆，真实得历历在目，但又空前绝后，是只属于自己的最独一无二的心灵珍藏。
　　“不限于课本知识，旁征博引，并能以自己的生活体验激发台下数十近百人的情感共鸣，当课堂成为知识的乐园与分享的空间，我们都会不由自主沉浸其中。”这是绮罗生的一名学生后来在一部名为“峥嵘岁月稠——指月回忆录”的书籍中写下的对他最敬爱的恩师的教学评价。

　　虽然绮罗生不热衷社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只圈地自守，有闭门造车之嫌。反而，只要有所闲暇，他便会走进其他老师的课堂，和学生们一样认真听讲，只不过他的听讲重点不在知识，而在授课技能。他观察着这些教师们的表情、动作，听他们组织语言的方法与技巧，整理他们展开课堂的思路，老派教师如陈年佳酿，课堂往往厚重而回味悠长，新锐教师如烈酒或甜饮，味浓而极富感官刺激……课后，他还会和当年一般，上门求教。很多指月名师都笑说自己多了个敏而好学的学生。
　　绮罗生走进的最多的仍然是意琦行的课堂与办公室、宿舍。和听其他老师们讲课或传授教学之道时的心情有所不同，若前面和身旁的人是意琦行，他除了钦佩感念，也会觉得悸动，甚至激动。每次近乎贪婪地将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收入眼耳，刻入心间，犹觉不够。因曾受过长别离的煎熬，就像饿久之人对食物的渴盼不会因已经吃饱而消减一样，如今的他对意琦行，虽无妄想，却有执念。他不敢奢求自己能和意琦行如当年自己的父母一般，突破重重阻碍共结连理，携手光阴。但他希望自己能够以学生、以同侪、以朋友等一切可以的身份和他相处，这样的情景里，他一时一刻也不愿浪费。
　　虽然绮罗生很有一番涵养的功夫，即使内心再如何澎湃，表面上也能表现得较为从容平静，但也许是对他已然熟悉了解，意琦行仍是感觉到了绮罗生对他的“不同寻常”。譬如说这日——
　　下课后由于有一位学生向绮罗生询问关于文艺复兴开拓者但丁的问题，他便在教室逗留了片刻，待他匆匆赶来教职工食堂吃饭时，其他教师几乎都已经来了。他打好饭菜穿过排排桌椅，云梦泽看见他，挥手招呼他过去坐。他却歉意地笑了笑，仍兀自朝后面走去，走到一个人一桌的意琦行前边，才堪堪放下菜碗。
　　这一切意琦行都看到了，拒绝昔日同窗室友今日同校同事的邀请，非得穿过人群来和自己对面而坐，绮罗生的行为确然已经“不同寻常”了。但意琦行没有深思，也不曾在意，他甚至觉得一切不正常的现象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并不觉得别扭，况且，和绮罗生相处时，无论做什么，讨论也好，教学也好，吃饭也好，散步也好，喝茶也好，赏月赏雪也好，甚至什么都不做也好，他都是舒服的。
　　绮罗生坐下后没有马上吃饭，而是将自己碗中意琦行爱吃的菜挑了些放入他碗中，有来有往，意琦行也从自己的点心中夹了个包子给他，又说:“多吃些，你近来太费心劳神，莫要再瘦了。”绮罗生笑着点头，拿起包子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绮罗生本来想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但他临时改了主意，陪着意琦行一起往宿舍楼方向走。
　　绮罗生知道意琦行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所以他们绕道到了月半湾。
　　因是冬日，月半湾的风景已经不同春夏时分，又因是中午，许多学生回了宿舍或者在自习，这里又僻静，所以人很少，显得愈发寂静了。听着两人脚步踏响的声音，看着水中两人始终相连的投影，绮罗生不由放缓了脚步，意琦行也配合着他慢慢走。他们都没有说话，或许其实都会想起几年前，在这里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清晨。那时的绮罗生磕磕绊绊地学着英语，意琦行曾劝勉他说:“哪个孩童学语不是咿咿呀呀的”如今，从欧美游学数年归来的他已经可以讲得一口流利而地道的英语……时过境迁，但人却如初。即使时局动荡，世事烦扰诸多，这一刻因为有阳光撒照，有波光潋滟，有熟悉而亲切的跫音与呼吸，便觉得岁月如此静好。
　　回到宿舍后，绮罗生只是将书本和教案放下了，喝了两口茶，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后将门落锁，又匆匆离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然他自小笃学，这些年也勤学未辍，又有深厚的东西教育背景，但他仍觉得自己有太多需要提升之处，诸位指月名师的学识、眼界、智慧、心性，等等，都令他在感佩之时更不由鞭策自己上进。
　　图书馆里人不少，指月老师中有许多是兼顾学术研究的学者，学生们也以勤学出名，所以即使是休息时间也仍有很多人埋首书籍。很多指月学子后来回忆时都对晚辈们说，那虽然是一个生活清贫的时代，但是精神却极丰富而满足，因为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同舟共济，有那样熊熊燃烧的斗志与皎皎灼灼的希望，大家都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不过，馆内人虽多，却很安静，不是杳无声息的寂静，而是那种心无旁骛而沉潜下来了的安静。
　　难得整个下午都没有课的绮罗生便在这样的氛围中沉潜至暮色四合。他归还了书籍，拿着又记了满满十多页的笔记离开了图书馆，准备先去觅食，再回去找校长探讨今日的心得及疑惑。
　　意琦行日理万机，却仍会每日抽出几刻钟留给绮罗生。绮罗生庆幸而珍惜。冬日再冷，有一抔红红的炉火，一盏热腾腾的清茶，一片晕黄的灯光，一个眼前心上的人，便已足够温暖。

　　如此忙碌又充实的日子就在北城一场场雪落雪融中消逝了。久未社交的绮罗生某日却忽然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谨詹于国历十二月七日，洁治菲酌恭候白衣沽酒光临。席设玉阳江畔莳花楼。
　　署名是奇花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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