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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帝王无情的美男子(20)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
崇德二年,三月之末,宁思淮拜别父母师友,携幼弟思渺乘舟前往江南。彼时繁花落尽、春芳将歇,道旁杨柳青青,运河烟波浩渺,两岸青山排闼,不见楼台如故。
顺流而下,路径未改,风貌已变;乘风而行,人虽依旧,心不同往。
宁思淮少时南下院试,也曾经过此路。然相隔二十余载,青山绿水依旧,其间景物未变,岸边风貌多易。他一路行来,旧景未见多少,只觉新奇有趣。京城虽大,却也城阙巍巍,山水之间,方有无拘无束。
兄弟二人初次出京同游,俱都兴致勃勃,直如飞鸟投林、蛟龙入海,不仅纵游水中,更时时流连岸上、一览当地人物风貌;更有沿途南腔北调,或高或低、或刚或柔,颇有江湖浩大、四处漂泊之感。
兄弟二人此间所闻所见、所思所得,比之困宥京城数年犹多。对于宁思淮尤其如此。出京不过月余,他便于书画之道又得进益,不惟游历所获,亦有此前厚积薄发之故。
如此走走停停,到得江南之时,已是七月之初了。
江南夏日,草木丰美、莲叶田田。宁思淮拜见长辈亲属之后,便与宁思渺从此兵分两路。一个是天地任我纵游,一个则碧纱窗里书声。
为秋日院试,宁思渺在祖父宁晏及族中大儒的指点之下备考。宁思淮就在江南四周游览,有时携笔墨出游,即兴挥毫;或乘兴而至,至晚方归,归来静立窗下,伏案作画。
有时又一袭布衣,行走乡野,四处行医。所获钱银不过寥寥,比之花费,不值一提。宁思淮不由感叹,东山君曾说名士只有家资颇丰才当得,他一无业游民,若非家族支撑,仅凭行医卖画所得银钱,大约只能勉强果腹,哪有余钱买些心爱小物。
江南山明水秀,虽已错过春景,夏日风光尤甚。
避开正午,晨来薄雾清露,木槿朝荣、玉簪细细、栀子香幽;日落云蒸霞蔚,倦鸦还巢、炊烟袅袅、星子寥寥。
城镇市居、乡野小陌,秀丽天然、各有盛景。人物其间,点缀山水,既灵秀出尘,又蕴藉烟火。最好之处是多水多山,垂杨之下,碧玉潭里,兰舟斜缆;山林之中,凉亭枕簟,披襟散发。
宁思淮带着一顶竹帽,一袭灰白衣衫,行走田间山川。
江南山多秀丽,不比中原奇峰险峻,但山势和缓,景色灵秀,宁思淮漫步其间,只觉悠然。水路纵横,他亦可乘舟而行,或穿城而过,或泛舟湖上,或顺流而下。山水之境,足以让他流连多日、忘却今夕何夕。
暑热未消,天边夕光正炽,半天织金绣锦。
莲叶高低错落,岸边简陋草亭之中,宁思淮卷着裤腿,坐在荷塘边上。
自小养尊处优,未经太多风霜,他虽在江南酷暑里行走一月有余,肌肤依旧洁白如故。
此时余热未散,水清而温热,宁思淮仰靠亭柱,稍作休憩,一截小腿浸在水中,如玉如藕。忽有游鱼好奇,轻啄宁思淮小腿。宁思淮垂首看见,不由捉弄心起,故意忽然一动。小鱼大惊,一声水波声响,摆尾倏忽不见。
这里是一处江南小村,宁思淮此次出游已有三天。今日过午,他恰好途径此地,村落虽小,人却温和,气氛相谐,又是江南田园,颇有些世外桃源之感,引得他逗留许久。
此时日暮,村民正从田间归来,稚儿小童、夫妇相呼,远远可闻。吴侬软语,宁思淮听不大清,但看天色,大约是在呼唤家人团聚共餐。
他行囊不多,所带银两也不多,一路行来,餐宿随意、几近简陋,花费多在笔墨之上。好在一路山水氤氲、风景陶冶,他感触颇多,又有许多书帖画作。
如此一来,行礼渐渐繁多,一人独行亦多有不便之处。宁思淮有时会将书画寄存某处,有时随意赠送偶遇之人,有时兴致忽起,还会到街上售卖字画。
如此走走停停,偶尔返回,直至秋尽。游览江南至今,他并未觉足已,反而更加向往山川河流。不惟四季变化、各异山水,甚至出海一览,也未尝不可。他纵游江南,犹如出笼小鸟,只觉天地广阔,可任他遨游。
露白霜冷,庭寒园荒。深秋过后,接天莲叶渐渐枯萎,不多时便得一池残荷。秋叶秋草渐黄,层林染色,宁思淮游览江南大半,虽意犹未尽,但也酣畅。
宁思渺院试之后,将交由族人送回。他早知宁思淮即将游历天下,不会与他一同返京,除开不舍,倒也没纠缠不休。大约少年初成,又知肩负重任,宁思渺不知何时渐渐沉稳成熟起来,不见当年撒娇情态。
送走宁思渺后,宁思淮也准备离开江南。他曾与祖父宁晏长谈。宁思淮志向早定,又年纪不小,但依旧得家人叮嘱许多。
临别之时,宁晏只叹,方寸之地已经困不住宁思淮了。见过山水之人,多难以停止,既知天地之大,又怎能不心向往之?宁思淮从此无需顾忌太多,只要自在随心即可。
十一月,冬雪初降,天地为之一静一白,宁思淮孤身一人,拜别祖父,离开江南。
此后四年,宁思淮沿江南向西,经中原而下,取道蜀地,终至南海。期间不时有书画留下,偶有一二佳作,遥寄东山与师长品鉴。
崇德七年之前,宁思淮半年一封家书,告知平安。
崇德七年,宁思淮经琼台出海,从此影踪渺渺,难觅难寻。京中二三年方得一二家书,所言所记,均为一二年前之事,想来大海茫茫,家书传递不易,多有耽搁。
亲故不知宁思淮到底何处,只知他辗转海外诸国,旅途虽艰,但经历收获不可谓不丰。
崇德十二年,岁末,晋国都城,早已冰封千里,然南国之境,依旧温暖如春。
吕宋靠北,有一巨大港口,出航入港的大小船只挤挤挨挨,带来各国货物。风帆林立,船影重重,车马辘辘,人声嘈杂。
西边多为往来商船,很是忙碌喧嚣;东边则多停靠客船,船只寥寥,自然安静许多。更有一大船与周围船只皆有宽大间距,船上旌旗飘扬,为晋国使臣归国所用。
官船之上,使臣刘燚从船舱之中慢慢踱出,倚栏而望,岸上忙碌景象尽收眼底。
他此次出使吕宋,已有一载,虽备受礼遇,但毕竟故土难离,思家甚切。
五年之前,圣上言国朝日久,虽有上国之巍,但不可固步自封,宜开阔眼界,遂遣人出海游历,出使各国,将所见风貌一一道来。
他国粗鄙,但因风俗各异,新奇之物颇多,偶有一二亮点,也不可谓不智;其国国人多愚,不知风雅为何,但尚有向学之心,陆续遣使来朝。
刘燚细细思量所见要闻,待得归国,面见圣上之时,务要详略得当。他随意往四周看去,忽然讶然出声——人群之中,慢慢走来一清俊男子,风姿皎皎,让人见之忘俗、不禁倾慕。
岸上男子年纪不轻,一袭灰衫,修竹身影、冠玉面容。只是大约旅途劳累,面含倦色,眼睛却很清亮,犹如寒潭月池、熠熠生辉。
刘燚细细看去,风姿难掩之下,男子身形消瘦,又似乎有些病弱,面色苍白,不时掩袖轻咳。
然而即使如此,此人风姿秀丽,又身处闹市,直如明月高悬,与周遭全然不同。观其形貌,必是晋人。无他,吕宋贫瘠,又烈日酷热,国人亦多碳色。此人不仅与吕宋之人肤色不同,衣饰、气韵亦大有不同。
他孑然一身,却又洒脱自在,如不系之舟,可随波而去。这样的人,不说贫瘠吕宋,便是在晋国都城,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
刘燚细细思索,总觉此人似曾相识,却不知到底在何处见过。他暗自出神,不觉看得有些久了。
岸上公子有所察觉,抬头向他看来。刘燚与公子目光对上,一时只觉其人姿容盛世,风仪尤佳、不似凡尘中人。刘燚拱手揖礼道扰,公子亦微微颔首回礼,他目光又在旗帜上停留一瞬,便施施然登上另一艘船,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刘燚初见此人全貌,只觉风仪秀丽,出航之后,方越想越觉得熟悉。不期然间,他忽然想起年轻之时,曾有缘见到公子淮,惊觉此人与之颇为相似。
刘燚不由回首眺望,只是大海茫茫,哪里还有那人身影,也不知道那艘船去往何处。
此事不得印证,刘燚微有些遗憾。公子淮所传书画不多,但颇受推崇。只是十年之前,他出京游历之后,消息渐少,书法画作也难得一见。不过就天下人偶然所得,也能从中窥见,公子淮境界渐深,若以此进界,日后或可封圣。
大海无涯,旅途艰辛。刘燚几经风雨,抵京之时,已是一月末。
雪消冰融,冬寒未散,而新春已至。春·光萌萌,百姓亦多喜笑颜开。十二年来,圣上修生养息,庇佑万民、恩泽天下,国力日盛、朝堂清明,方有百姓安居乐业。刘燚行走其间,感触良多。
午后,春·光如瀑,照耀重檐叠梁。宫阙巍巍,刘燚微垂眼轻轻走进书房,余光里一道修长身影正倚案而坐。待他进来,那人轻声道“坐”。
刘燚微微一礼,抬头一瞥,果然,太子也在一旁。他又对着太子一礼,落座之时,看了圣上一眼。
大约是伏案过久,有些疲乏,圣上正闭着眼,长长的手指的揉着额头。年近不惑,圣上鬓边微带风霜,有些清瘦,然风姿未曾稍减。
刘燚只是惊鸿一瞥,圣上风姿卓然、气势沉凝,太子清俊出尘、温雅清秀,两人交相辉映,教他有些自惭形秽。
太子年近而立,从圣上登基开始便临朝听政,最近数年更是屡屡监国。圣上无子,对太子视若己出,小时亲自教导,如今长成,依旧毫无猜忌。近两年来,圣上更是放权颇多,政事只做补足,甚少直接插手。
无人说话,书房之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太子翻阅奏折的轻微声响。刘燚垂眸静思,趁机将话语在心中默念几遍。
过了一会,圣上大约缓过来了,看向他道:“刘卿出使吕宋,可有新奇见闻?”圣上话语平静,不见喜怒,刘燚也不知圣上到底有无兴趣。
刘燚准备充足,言语温和生动,娓娓道来,将小小岛屿描述得颇为有趣。太子几次轻笑,圣上却不发一语。
刘燚微微抬首,只觉圣上仿佛些心不在焉。他心下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正暗自发愁,忽然想起自己离岸前惊鸿一瞥,所见之人,与公子淮好生相似。思及公子淮曾为帝师,据传与圣上相交甚笃,他不由将此事也当做见闻,如实告知。
小七闻言,一下握紧了手中书卷。他心中一时惊喜莫名,却又有些罕见的不知所措。他停了好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先生一别数载,出海后更音讯寥寥,你可确定?”
刘燚大约并未看清,不敢作保,略有些惶恐道:“臣当时匆忙,无法近观细谈,但一瞥之下,此人风姿容貌与宁先生极其相似。”
小七心下微微有些失落,但多少有些安慰。他语气平静,细细问了许多。可惜刘燚只是偶遇,匆匆一面,所知也不过皮毛。听闻宁思淮有些消瘦病弱,他不由微微皱眉,心下担忧。
刘燚不妨圣上对此如此在意,可惜他所知不多,说无可说,汗出如浆。小七也不为难,只夸赞爱卿辛苦,又命他告退。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香炉里缓缓飘出淡淡青烟。
秦衍往上看去,果然,小叔有些愣神。他心中轻叹,有些心疼担忧,轻声问道:“小叔,会是宁先生吗?”
小七一时愣愣,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一般,喃喃道:“我也不知。但他出海多年,好不容易有了音讯,我总得试试。”
小七说完,又恍然出神,心中想着,派蒋一前往吕宋探查,大约会有一丝线索。一别十年,他既消瘦许多,大约是旅途艰辛,受了辛苦。又想他年纪渐大,不知如今是何等模样。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找到了。
春末,繁花似锦。南海诸地,四季如春,变化并不剧烈。远游的船只陆续抵港,岸上人语沸沸,不时传来欢呼之声。
游子远行归来,同行之人皆雀跃不已,如此热烈气氛之中,宁思淮却并无太多感触。
众人皆欢呼欢庆,他却有些孤单孤独。大约是他孤身漂泊久了,早已习惯不知终点何地、归处何处。无人知他来自何方,他也不知自己会去往哪里,何时才会停下。与他同行之人不觉孤独,大约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始于何地、归于何处吧。
但是重回故土,此处有绝佳山水、丽辞华章,又有亲人故友,还是让他由衷微笑。去国多年,见景色似曾相识;南海阳光暖融,他有些懒洋洋的。
他出海之后,所书所画不多,无一不是佳作,只是旅途繁忙,美人图渐少画了。除开画卷书籍,行礼不算太多,但绝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担负,好在港口繁华,挑夫马车易寻。
赶车的马夫挑着行礼下船,宁思淮也一并帮着搬运。他独行十年,凡事都需亲力亲为,倒不觉辛苦,只是近些年常风餐露宿,总归有些体弱罢了。
此次回来,他想先往东山一趟,再去江南面见此世亲人。一年之前所得书信,他父亲宁远已经致仕,母亲随父亲居住祖宅,弟弟思渺外放江南为官。
宁思淮本计划二月返京。无奈归途之中,乍暖还寒时候,他小病一场。船上医药不多,环境简陋,他不得已中途停靠之时上岸疗养,以至拖延至今。
随行书册画卷颇多,又有他在海外买来的有趣小物。虽说如今国朝海贸日盛,商船往来繁多,这些大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他日积月累的心意。如此负重,他虽不想坐船,但为节省时间,只好途径运河。
相隔十年,再看旧日风景,又有不同。国力日盛,沿途繁华热闹已不同以往,他久游海外归来,只觉自己有些目不暇接。
宁思淮心中有些欣慰、更多骄傲,不必多问,只看此情此景,便明白小七明君治下、长治久安可期。
只是,他大约不会去见他了。最初几年,只觉小七未必能够释怀,不到时候,还是不见为好。而今之时,则为不必徒惹伤感。
他此次返京,是为东山,有些旧物相托;也需与师友小聚,一见一别,不负相逢,也算得圆满。然后再返回江南,与父母家人作别。
五月中,气温渐升,小荷初绽。
宁思淮归家不过半月,又要作别父母出行。江南夏日风光依旧,草木郁郁葱葱。
庭中寂寂,宁府书房廊下,一株石榴繁茂。绿叶小巧,榴花照眼,树下立着两个男子,年龄相差颇大,形貌相似,正是宁远与宁思淮。
父子二人方才已于书房详谈,此时也无太多可说,一时并立树下,俱都静静仰望榴花出神。
过了好一会,宁远轻声道:“当年我成亲之时,父亲手植此树,如今亭亭如盖,却已物是人非了。”
石榴,多子多福,祖父当年种下,是为祝福父亲,其中所含期待,正是慈父心肠。
宁思淮没有低头,但余光中一直看得见身旁之人缕缕白发。他离京之时,宁远还算风仪不减当年,此时却鹤发如雪、身形微偻了。
他心中一时漫上些歉疚,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轻声道:“爹,孩儿不孝,让您一生受累了。”
宁远轻轻一笑:“我儿不必如此,宁家子弟,不辱没家风便算纯孝,更何况我儿天资纵横,大约能青史留名。”
过了一会,又听宁远问道:“你还惦记着那个人吗?”
宁思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不语。好一会,他才微微笑道:“我有些,记不清了。”美人图,画到如今,早不见当年工笔细描,只余美人背影寥寥。
夏末,水草丰美。日暮霞云,山野小村,几个小牧童骑着青牛,打打闹闹,沿着田埂缓缓归来。
行至半路,王冕告别小伴,往村边一独·立小屋行去,将采来的花放在了小屋窗台之上。花虽是乡野常见小花,但用草叶捆作一束,高低错落、枝叶相间、花瓣凝露,看得出十分用心。
王冕放好花草,又偷偷往屋内看了一眼,先生不在,屋子里也静寂无声。今日午后不算酷热,先生大约又去溪边垂钓了。王冕虽早晨才与先生分别,此时不见,微微有些失落。
两月之前,先生在此落户。因小村许久不见外人,引来村人屡屡观望打探。王冕也因好奇,偷偷看过几次。
最初以为是富人穷极无聊,在此体会乡野之乐。然而先生一应用物虽雅致非常,却很是朴素,丝毫不见金山银海,村民也因此渐渐不感兴趣。
王冕反而愈发好奇。先生虽穿着布衣,却比他此前见到的任何人更吸引他的目光。他不知这是为何,总觉得先生就像仙人一般,不仅好看,还有一种神仙般的气韵。
王冕偷看的多了,发现村中同好者甚多。他的伙伴多是男孩,正是喜爱捉蝉打鸟之时,对先生兴趣不大。但村中的大小姑娘媳妇,却时常偷看先生。
有一次他远远看见,先生向村中又矮又胖的王小花问路,王小花呆了好久,才满脸通红地回了话,丝毫不见她平日里大吼大叫、撒泼打滚的模样。
王冕当时心下不屑,觉得王小花头发虽长、见识忒短,果然是村野小妞、没见过世面。若是他在先生面前,必当行止有度。
可是半月之前,他闲日无事,正躺在后山青石之上,小声背着《三字经》,就看到先生沿着小路慢慢走来。
此处距村子较远,行人不多。大约是不熟悉路径,先生停下来向他问路。他初次与这样风仪隽秀的人物对话,一时只觉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面颊通红。先生走后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又为自己表现羞赧。
他舍不得走,就一直在那里等着,直到暮色渐浓,才远远望见先生从山上下来。他想靠近先生,但又有些胆怯羞惭,悄悄躲在一边,偷偷跟在先生身后,往回走去。
直到先生回到屋前,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先生有些像他在邻村学堂窗下偷听之时,见到的那个教书的老秀才,但又比秀才更好。
他羡慕那样识文断字的人,却知道自己与之无缘。自己家里虽不算贫困潦倒,但也无余钱送他读书了,读书习字,那可是笔大花费。
王冕踌躇不前,又不舍离去,只躲在屋前的大树后偷偷探头,看着先生背影。先生来了这么久,他其实知道先生姓名,但他心底却更愿意这么叫他。
王冕正自愣神,忽然发现先生转身向他走来。他惊得缩回了头,拼命藏匿身形,又担心树干不够粗壮,先生会发现他偷偷跟随。他心中担忧,心底又有一点隐约期待,不知先生会不会再与他说话呢?
先生走到他面前之时,王冕只觉浑身僵硬,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先生发现了他,却并未责骂,只轻声道:“今日遇见你时,可是在背《三字经》?”
王冕轻轻点头,脸又悄悄红了。他没上过学堂,都是偷听得来,其中有许多含混之处,他不解其意,只好随意填充。
只听那个温柔好听,如山风般清润清冽的声音继续道:“我时间不多,你可愿抽空与我读书识字?”
王冕一时惊讶惊喜至极,立即抬头,只望着那个人好看的眼睛出神。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后来先生问了他的名字,王冕有些微微骄傲,他的名字,是正经请隔壁村的老秀才取得,比小伙伴们花呀草呀好听许多。
先生听后却微微一愣,笑道:“真是有缘,不知天赋如何,但未尝不可一试。你可愿随我学画?”王冕一时被那笑容晃花了眼,只迷迷糊糊、晕晕地点着头。
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先生虽一样穿着旧布衣,但身上有一种气质,清冽而沉静,让人不由沉迷。
从此之后,他便在帮农间隙,随着先生读书学画。其实他年纪尚小,能帮上忙的只是些琐碎小活。家人知道他跟随先生读书识字,都欢喜许久。为避免闲言碎语、无端红眼,一家人从不声张,只说他在先生那里,做个洒扫小童。
冬雪簌簌而落,小屋、田埂、山丘覆上一层洁白,水墨画般,淡雅清冷。
王冕背着一小袋红薯,踏雪前行。今年冬天特别寒冷,从家到先生这里,不过一小段路,他穿得棉球一般,依旧被冻得鼻尖微红。
王冕推开竹篱,走到檐下,拍着身上雪花。门扉未掩,隔着棉布帘子,他听见先生正在咳嗽。咳嗽声有些剧烈,好一会都未停下,他不由紧锁眉头,心中有些担心,又有些害怕和难过。
去年冬天,隔壁王田的爹就是这么咳着咳着没了的。他想起先生经常生病,一时有些踌躇。他虽担忧,却不愿让先生看见愁容。
宁思淮早听到小孩子的脚步声,踩着雪咔呲咔呲,特别好听。但他一时咳嗽不止,没能顾上,现在缓过气来,却不见小孩进来。他知小孩大约是担心自己身体,却又不愿他看见。
宁思淮的这个小弟子心地纯善,他很喜欢。他起身走到门边,掀开布帘,微微一笑,将小孩带进屋来。
王冕手有些冷,先生的手却干燥而温暖。王冕怕冷着先生,有些想挣脱出来,却很不舍。不待他继续纠结,就看见屋中虽燃着炭火,屋后的窗扉却大开着,冷风灌了进来。
王冕被带着在火炉边坐下,却一直盯着窗扉,听先生又咳嗽一声,他不由脱口而出:“天气寒冷,先生又体弱,为何不将窗户关上?”
宁思淮听见此话,微微笑道:“还好,我穿得暖和,又靠着火炉,其实并不觉冷。你看,窗外梅花可美?我想赏梅,可惜院中太冷,就只好如此了。”
王冕向窗外看去,果然,先前只顾担忧,并未注意,窗外寒梅,映着雪光,有一种寂然而浓烈的美。
他一时看得入神,心中颇受感触,又忽然回神,细细打量先生衣着。见先生果然穿得暖和,手中还抱着一小小手炉,王冕放下心来。
王冕正要回头,却忽然瞥见,先生斗篷领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是只灰色的栗花猫,眼睛圆溜溜的,像含着一汪泉水,神情懵懂可爱。
王冕虽然懂事,但毕竟还是孩童。他将小猫看了又看,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它。哪知小猫颇为傲气,挣扎着从先生怀中爬出,轻盈一跃,避开王冕小手,一溜烟跑进里屋去了。
王冕有些沮丧,心中叹气过后,又想起自己本来想说的话。他郑重神情,认真道:“先生,春天来时,山上的花很多很美,您今年来晚了没见着,到时一定会喜欢的。”他言下之意,是梅花虽好,但也不必为此伤身。
宁思淮收下小弟子好意,起身将窗户关上,回头对王冕温柔笑笑,却并未出声回答。
他将王冕带来的红薯挑出几个,埋在炭火之中,一大一小靠在一处,等待红薯焖熟。王冕陪着宁思淮喝了会茶,又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着话。
宁思淮含笑听着,忽然想起一事。
昨日他起意作画。天寒地冻,丹青常常凝固,他好不容易画完,却有些发愁,不知交于何人。今日见到王冕,忽觉无比合适。王冕虽小,做事却很认真,他可将画放心交付。
宁思淮问过王冕,知他愿意帮忙带话之后,起身进屋,拿出了一幅画卷。他坐回原位,转身将画远离火炉,展卷轻声道:“若有一天,有与画上人相似之人寻到这里,说自己是小七,你便告诉他,请他往东山去吧。”
王冕本有些疑惑,先生为何不自己告知,但在画卷展开之后,他却忘记问了——画中人太好看了。王冕本以为先生姿容便是天下顶尖,独一无二,但此时见到画中人,才知道天下间还有他人,与先生气韵相似。两人容貌俱都光彩熠熠,不分伯仲。
王冕呆愣了好一会,才渐渐回神。他有些羞愧,自己又颇失态,不甚稳重,但又不由赞叹先生笔法高超,将人物情态气韵描摹如此生动。
王冕告辞之时,宁思淮将画装入木盒收好,交于小童。
王冕伸手接过,又用带来的布袋裹好木盒,紧紧抱着,往家走去。他走出一段,回首之时,就见先生依旧站在竹篱边,正微微仰头,望着无边天幕,白雪在他肩头落了浅浅一层。
王冕那一瞬,不知何为,只觉那个身影,落在这漫漫雪野之中,透着无边孤寂。
崇德十三年,新年过后,天气渐渐回暖。早春新芽跃上枝头,零星小花初初绽放,想必不久,便能见到春回大地、漫山遍野烂漫春花。
微寒的风带着一丝温暖得春日气息,从半掩的窗扉漫进屋中,吹动了素色床幔。宁思淮躺在床榻之上,正缓缓吞吐着气息。
在现世时,他的死亡只是一瞬之间,并无太多感触。上一世时,又正值他沉入巨大悲痛之中,无暇他顾,自然也不知死亡将临的感觉。此世此时,清晰地感觉到生机一点点消散开去,气息也渐渐微弱,他觉得有些新奇,又感到微微落寞。
来到此处隐居,空闲之时,他常一个人到山上坐着,看朝阳与落日,就像看生命的轮回一般。
时光的轮回之中,他不过流转两世,上一世有顾亦初陪伴尚不觉得,这一世却感到了深深的孤寂。这与他是否喜欢这里、是否有兴致做事生活无关,就只是,非常纯粹的孤独感而已。
察觉到离去之时将近,宁思淮将漫无边际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此生经历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之上。
小七。他此生最为亏欠、也最为担心的小七。
回来之前,他最后提笔,却画不出美人图了。不论他如何去想,顾亦初的眉目渐渐模糊,只留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当时放下画笔,有些释然,又有一点寂寞。
大约是寄情山水,天地杳阔,让他忘记了曾经苦楚。又或者,只是时间无情,教他忘了深爱之人。
去年回东山后,他将所画美人图一一亲手焚毁,此后这世间便再无亦初痕迹。
他缅怀至今,终于释然,现下大约可以坦然面对小七深情。但可惜,时不我待,他没有时间了。而那个人,也未必会傻傻留在原地等他,等一段无望的回首相顾。
宁思淮心中有些怅惘,又觉得自己留在东山的东西有些不足,他还有些话想告诉小七,可惜眼下,他没有机会让那个人知道了。
他侧头看着窗外一段春·光,心下有些恍惚,慢慢地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最后一丝气息缓缓吐出一般。小猫玩耍归来,从开着的窗户跃进屋中,又跳到床榻之上,静静坐在他身边。
宁思淮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放松地闭上双眼。
春·光正好,春风吹面不寒。
一阵杨柳风悠悠吹来,将半掩的窗轻轻阖上,屋子里暗了下来。
“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啼莺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
暮春,天色尚早,春阳融融。王冕放牧归来,依旧改道村边小屋,将一束花摆在了窗台之上。
今年春光依旧,漫山遍野都开着美美的花,整个春日,风里都带着清浅香气。
但他却不那么兴致勃勃地总往山里跑了。
先生去世之后,从村外来了先生家人,他们悲痛不已,却不知为何,并未将先生带回,而是将先生葬在了小山之上。从此之后,每隔半月,就有老仆从村外而来,洒扫坟墓、清理小屋。
王冕轻轻推开窗扉,往屋中看去。小屋里一桌一椅,依旧是先生生前模样。他看着这样景象,总觉得先生还在,也许正在溪边垂钓,也许正在山上望着落日发呆,不久就会回来。
他不常去先生墓地。因为先生葬于山间,他一见就忍不住想哭,心中亦清晰感到,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是他又忍不住想去,有时送上花朵,有时在墓前絮絮说话。
先生将书卷笔墨留给了他,他一直用心学着。先生教他不过半年,却用心为他打下基础,他自学起来,轻松许多。
王冕出了一会神,又忍不住轻轻推开门扉,踏进屋中。他坐在门边,看着先生常倚的小榻。小榻上空荡荡的,屋子里也没有先生踪影,但王冕靠在这里,只觉心中宁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光线尚且充足,从屋中往外望去,落日的光辉绚丽无比。他看见小路上走来一个人,像是要进村里。那人身形修长,穿着长衫,打量了一会小屋,在竹篱边停了下来。
哪怕逆着光,王冕依旧觉得,那是个好看的人,气质与先生很像。他一时有些怔忪,来不及礼貌询问,就听那男子含笑问道:“请问,宁先生在吗?”
先生故人。王冕眼圈立即红了,他起身一礼,哽咽道:“公子是先生故友吗,先生年初病故,还请节哀。”
去年岁末,蒋一终于带回宁思淮消息。说他隐居江南村落,正教一小童读书。大约是在外漂泊太久,宁思淮有些病弱。
小七当时既喜且忧,恨不能立即离京来寻。只是他尚未退位,朝中诸事繁杂,好在几年磨炼,长生已可独当一面。小七将一切事宜完全交付长生,这才耽搁许久。
他既知宁思淮居处,便决意自己亲寻,撤回探查人手,只待事毕离京。半月前他孤身前来,计划寻到宁思淮,再看长生独自握稳朝中大权,便立即退位。
多年未见,他不知宁思淮变成何等模样,会不会老。但他自己,鬓边已有白发,容颜也不年轻了。
他这两日离得愈近,心中愈发急切,恨不能日夜兼程。只是怕见到宁思淮时自己面色不好、精神欠佳,在镇中稍作洗漱休整之后,他便直奔此地。
他怀着雀跃忐忑而来。他想对宁思淮说,好久不见,他好想他;想说长生已可独当一面,他可以一直陪着他。
但是,现在,他来了,却不见故人,更不知这个小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小七一瞬间只觉如遭雷击,心神俱震,眼前白茫茫一片,找不着边。
他踉跄了一步,耳边嗡嗡响着,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沉入一片混沌之中,不见光影,不知时光之流逝。
过了不知多久,小七才回过神来。天色如墨,他发现自己靠着竹篱坐在地上,小童正举着一盏油灯,轻声问他:“请问,您是小七公子吗?”
小七,自他离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小七心痛如绞,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张了张嘴,嗓子却哑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他只好用力点头,恍恍惚惚之中,听小童说道:“请公子稍等,先生有话托我带给公子。”
小童将油灯放在他身边,顺着小路往村里跑去。村中灯火点点,明月高悬,照亮了细长小路。
四周太静,像是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小七只觉眼前景象透出一种虚幻不实的荒诞,让他不由猜疑,或许自己所见非实,而是身在梦中。
他身处其间,时间感混乱无比,愈发肯定自己正在做着噩梦。等了不知多久,小路上跑来一小小身影。走到近前,小七方才看清,是先前的小童子。
小童子怀中抱着一细长木盒,双手递来,小七愣愣接过,就听小童子低声说道:“先生说,请您往东山去。”
小七忽然意识到这多半并非梦境,他双手紧紧握着木盒,不由发起抖来。他低下头,死死盯着木盒,有些恐惧打开,仿佛一旦开启,所有事情便尘埃落定、再无回转一般。
王冕见小七又开始无知无觉,他说什么小七也听不见。他见这人坐在这里,半晌也一动不动,怕他着凉生病,又跑回家去,拿来一件旧衣。
王冕将旧衣盖在小七肩头,见他依旧看着木盒出神,心下异常难过。他知道小七一定非常伤心,所以才无法接受。他默默立在一旁,只觉此处气氛异常凄凉,他不由红了眼眶。
远远传来母亲呼唤之声,王冕回望来路一眼,又低头对小七说道:“你进屋去吧,我明日再来。”也不知小七听没听进去,他一路走一路回望,那个影子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和四周的花草树石一般,无知无觉,融进了沉沉夜色里。
王冕这一夜不断惊醒,即使浅眠,也下意识地担心着那个人。好容易捱到天亮,他顶着乌青眼圈,匆匆洗漱,又向小屋跑去。
远远便瞧见小七依旧坐在原地,姿势也并未改变。王冕脚步渐渐放慢,心中也渐渐沉重,最终一步一步,走到了小七面前。
察觉眼前立着一个人,小七面色惨白,微微抬起头来。他与小童对视了一会,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木盒。
他在此等候许久,黑夜散尽,白昼降临,他依旧没能,从噩梦之中醒来。
一切都是真的。
他慢慢伸手去开木盒,僵坐一夜,关节仿佛锈住一般,活动艰难。然而他一声不吭,稳稳地抱着盒子,轻轻打开了盒盖。
木盒中放着一卷画,装裱细致素雅,是宁思淮喜欢的风格。
小七心中出奇平静,手也不再抖了,他稳稳拿过画卷,缓缓展开。借着晨光,小七看到了画卷之上,描着自己,正是他青年时期的样子。是了,离别之时,他二人俱都风华正茂,宁思淮记得他最后的样子便是这样。
他细细地看着画,画中人眉目、神情细致生动,衣饰更是无一错处,正是告别那日所穿所戴。他看着画,心中层层痛苦之下,有一点悲凉的欢喜,有一点隐约的恍然——原来当日,我是这样神情。
画中人面色平静,眼中却含着隐隐泪水一般,悲伤地望着小七。
小七握着那幅画,脸上带着点笑,却并不让人觉得高兴。那种笑容,带着许多说不出来的意味,让人见之,只看见悲伤悲苦。
春·光融融,春风沉醉,远远有人唱着山歌。小七眨了眨眼,终于落下泪来。
孤独无归处,佳人难再得。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夏初,一场骤雨忽至。天地昏暗,四下无人,只余大雨声响。
官道上行着一队车马,人数不多,但车架宽大,前后良马精兵相随,可知车中并非凡人。雨雾弥漫,前路朦胧,这行人依旧策马前行,并无躲雨之意。
雨声密密,小七静坐车中,靠着棺木,不言不语。只是一月,他变化惊人。马车帘幕紧闭,加之暴雨,车内光线昏暗。但依旧能够看清,他颧骨高突、分外消瘦,发丝近乎全白。
半月前,他求得宁远允许,从小村山上,掘开坟墓,带走了宁思淮。取走棺木之时,交于他画卷的小童愤怒无比,眼神狠戾,被他带来的侍从制住,依旧挣扎不休。大约是觉他所作所为实在践踏逝者、人神共愤。
小七想起当日,宁远老泪纵横,哽咽不已,几乎不能言语。他想起宁远所说,宁思淮告别之时,所求不过,死后烈火焚尽、化作青烟一缕,随风而逝。
宁思淮说,他走之后,便当世间从未有过此人,也不必清明遥祭,生无由,死无据,不过世外幽魂一抹,到哪里去寻他的前世来生?找不到的。
但是,他们舍不得宁思淮挫骨扬灰。也幸好如此,他才有这遗骨一副,聊可寄托。
小七想,返京之后,他便将宁思淮放入帝陵之中吧,将来他前往黄泉,便与宁思淮合葬,从此相伴相随,再不会分开了。
暴雨渐渐小了,打落地上,雨声渐渐清晰,不再轰轰如雷。
车队依旧前行,仿佛不知疲惫、不惧风雨,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他们返还京城。
小七微微动了动,侧脸贴在棺木之上,伸手揽住棺木,就像拥抱着他朝思暮想、用尽一生爱恋的那个人一样。
他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笑,听到雨中不知何处,远远传来清脆铃音。
小七想起幼时,娘亲讲唐明皇与杨贵妃,说到《雨霖铃》:“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
他当时年幼,只叹唐明皇与杨贵妃相爱至此,可惜天不假年。娘亲笑他,摇头不语。他当年不知明皇真情假意,如今却分外明了,明皇的帝王垂泪,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他又想起桃花源,想起那个不复得路的武陵人,不知他余生可有悔有恨?
夏中,蝉鸣渐起,小七扶棺归京。
圣上回朝之后,立即宣旨退位,不待太子登基,便不知所踪。后京中隐有传闻,太上皇于清泉寺剃度出家,深居简出,从此再无臣子见过。时日渐久,偶而有人想起,提到这一代明君,俱都赞叹不已,却不知他是生是死。
又是一年四月,人间芳菲落尽,山寺犹有春驻。
徐子清随娘亲前来清泉寺烧香拜佛。他正值孩童好动年岁,不耐沐浴焚香,更不喜听老和尚絮絮讲经,遂偷偷溜了出来,在后山采花扑蝶。
蝴蝶翩翩飞走,却像戏弄大胆小童一般,也不飞高,只相互追逐缠绵着向前飞去。徐子清只顾着追逐蝴蝶,回过神时,只见四周石碑林立,林深影静,不闻人语、不知何处。
他年纪尚小,此时孤身一人,不免有些害怕。四周太过安静,一丝人语也无。碑林广阔,徐子清找不到出路,高声呼唤娘亲奶妈丫鬟,俱都无人应答。
他四下乱走,到一破败小楼前时,声音已带上隐隐哭腔。
小楼有些破旧,虽然干净,却仿佛无人居住。徐子清背靠着楼外大树,双眼紧紧盯着虚掩的门扉。他偷听过丫头们讲的山精鬼魅故事,因此总觉得门后藏着个妖怪,趁人不备就会扑将出来。他也不敢转身而逃,生怕妖怪从背后咬他。
徐子清正兀自后悔刚才喊声太大,万一惊动了妖怪可如何是好,就发现门缝里出现了一截身影。他瞬间吓得汗毛倒竖,紧贴树干,僵立不动,说不出话来。
木门缓缓推开,却并非妖怪,反而走出个一身清正的和尚来。和尚生得很是好看,可惜有些老了,眼角像祖父一般带着褶子。不过,即使带着褶子,他还是非常好看。
徐子清也不紧张了,只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着。就见那好看和尚慢慢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碑林走去。
徐子清立即会意,乐颠颠跟上,虽有些怯生,却依旧不时偷看和尚。
可惜大约因他今日太过张狂,在寺中腹诽讲经的老和尚啰嗦、佛祖长得太胖,这些话定是被佛祖听见,于是上天也不垂怜于他,身边的和尚不仅不与他说话,更再未看过他。
徐子清跟着好看的和尚走到碑林边缘,已经能够见到屋舍,隐隐听见自己的奶娘和大小丫鬟正高声叫着找他。
徐子清颇有些羞愧,佛门清净地,被自己一干人等搅扰得直如集市。他抬头往身后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好看的和尚已经离开,碑林幽静,不见那人踪影。
一阵风来,桃花簌簌而落,远远佛号传来,此处又重归寂静。
舍我一世俗念,但求一段姻缘。
碑林之后,小佛堂里,长明灯明明灭灭,佛祖慈悲地注视着佛前跪着的人。山寺之外,桃花满山遍野,正灼灼绽放,不见当年故人。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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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哦大家,说好11月就回来写文,结果拖到现在,11月都过了大半了。
其实15号的时候,辞职的事情就办完了,当时计划的是白天备考,晚上时间全用来写文。15、16、17三个晚上,加上停笔之前写了一部分,所以17号晚上应该可以更新。
但是,因为想把所有的事情在这一章里交代清楚,结果写完初稿的字数超出我预计太多,又因为章节名为雨霖铃,我根本找不到分隔点将它切开,所以只好今天白天抽出半天时间,将全章改完再发了。
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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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任无业游民作者,正靠着过往存款生活,所以一口气将所有能报考的考试全报考了。
最近白天的时间我会用于备考,晚上用来写文,保持三天一更,如果早点写完了我就早点发文。遇上考试我会告诉大家、延后更新,但不会再断更了哦。
这次断更这么久,我花了好多时间才进入状态。一是前面的情节我有些忘了……→_→;二是好久不写,很难进入状态。
不过这章写完,我总算又找到感觉啦!
下一章是个番外,提纲早就写好了,会交代一下身后事,这个故事就正式完结了。然后再下一章是个简单的过渡章,我会趁着这些时间将故事三的设定做完哦。
谢谢大家等着我哦^-^,再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