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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8月8号上午十点,晨扬开车走了。吴天臣在店子里坐到十点十分,终究忍不住好奇心,他也起身驾车去清远公墓。公墓里远离市中心,依山傍水,逐层上升,如登天梯。吴天臣走到250多号时,便看见头顶上方远远伫立着两个人影。不是节假日,松柏间隔的公墓里安静得只听见啾啾的鸟鸣。那小子一边低头拔草,一边频频回头找他,像是算准他会上当。而晨扬兀自忙着拔草。有钱人家的墓地比旁边的墓地要大出至少两倍。最简朴的人家只树一个长方形的小石碑,碑前方的地下便是骨灰。稍微富贵的人家选择有花式的大石碑,四周雕花或者搭个亭子,这样的石碑已过十万以上。而陆家的墓还多修了一个环形的汉白玉围墙,将逝者围在其中。吴天臣远远地看见当中竖着三块碑。陆家老太太今年刚好看到孙子的通知书就溘然长逝。吴天臣远远地站住,死者为大,即使是与你无关的人,到了墓地,人不由得生出肃穆之心,吴天臣不想唐突。晨扬这时抬起头看见他,脸上先是愕然,接着是没由来的慌张。无风无雨的,他却差点从围墙的石阶上掉下来。“你——怎么来啦?”晨扬嗫嚅道。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吴天臣瞥见同样低着头的小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晨扬有些慌张地对秦陆说,“好了,给你爹、爷爷、奶奶磕个头,就回去了。”
秦陆依言下跪拜三下,然后站起身,对吴天臣笑吟吟地说道,“吴叔叔,难得您一片诚心,不如过来烧柱香吧。”
“陆陆!”晨扬厉声呵道。“你吴叔叔是外人,不用烧了。走吧,到了美国好好读书知道吗?”
“爸爸,客人都来了,我们陆家不招待一下,太没礼貌啦。您不是经常教我要讲礼貌吗?”
晨扬紧张地望着吴天臣,眼睛里的惊慌告诉他不要过去为好。何必呢,十多年的伴侣了,还需要怀疑吗?
“吴叔叔,让我爹看看你,像你这样的可靠的人,我爹一定能放心把我爸交给你。”小伙子等不得他们之间的复杂互动,直接过来拉他的胳膊。吴天臣一面盯着晨扬,一面挪步。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一个手臂的长度,吴天臣却不敢挪开眼睛往下看。晨扬在他的逼视下慢慢垂下头。吴天臣缓缓转动眼球,瞥见最中央的墓碑上写着
爱
子
陆
天
臣
之
墓
陆天臣——吴天臣,陆天臣——吴天臣,陆天臣——吴天臣
吴天臣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小伙子得意的侧脸在他眼前晃动,吴天臣想也没想,直接一记长拳打中秦陆的鼻梁。没有防备的秦陆发出一声啊的惨叫。秦陆往后一仰头,掉落到下一层过道里。晨扬抱住他的腰叫道,“天臣,不要——”
“闭嘴,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可是晨扬真的是在叫他吗?还是在一直在透过他的名呼唤墓中的魂?
如果你用高压锅炖食物,在0.8公斤的压力下沸腾的水蒸汽,只有少量的能通过阀门逃脱,但是绝大部分的水不得不反复沸腾,转辗反侧,无法逃脱。那种感觉如同炼狱,吴天臣就是那炼狱里的一个水分子,被笼罩在同名的阴影下反复煎熬,明明是叫他的名,却如同沸水浇在他的皮肤上,滋滋叫,他却不知如何呼救。说那不是我的名?那么他到底又叫什么呢?不是天臣,他又是谁?
吴天臣一拳把晨扬打倒。秦陆迅速爬上来从后面揍他。
“不许欺负我爸!”“我去你的!”吴天臣反过来想要掀翻秦陆,可是小伙子不是白长1米8的大高个。吴天臣和他打,再也捞不到刚才偷袭的好。他没有掀翻小伙子,反而被他推得倒退两步,正好踩在晨扬腿上。晨扬发出闷哼声。吴天臣低头,本能地要蹲下来看,可是秦陆朝他吼,“别动我爸爸。有种你过来打。”吴天臣马上又冲上去揍那小子。
过道又狭小,稍不留神会掉到下一层过道上,只能正面对打,旋转侧身等高难度动作只能省省算了,当然吴天臣也不会。那小子却好像学过拳击,左勾拳右勾拳似乎运用娴熟。还能偶尔抬腿吓唬他。他身上吃了几记重拳后,吴天臣便明白自己要输,可是爷们宁可流血不流泪,不能打也不能认输。
“陆陆,你不要打,你停下,听见没?”晨扬在他身后着急地喊叫。“是我对不起他,你不许动手。”
“行啊,只要吴叔叔住手,我肯定住手。”秦陆笑嘻嘻地朝他竖起食指。这个该死的小子,存心要气死他。吴天臣再次冲上去,不顾秦陆的勾拳,拼了命地朝对方肚子打过去。“不要打了,天臣。他还只是个孩子。”晨扬却在这个时候抱住他的腰,害得他进攻未成,太阳穴上却挨了对方重重的一拳,他眼前顿时一花,脑袋里如列车轰隆隆驶过。吴天臣和晨扬双双倒在地上,他摸一把脸,怒火冲天,掰开晨扬的双手,翻转身,看也不看,照着晨扬头上来一拳。
“啊!”晨扬发出一声惨叫。晨扬双手捂住左眼,血从中间流出来。吴天臣低头惊讶地观察自己的拳头,如何来的这么大力量?
“爸爸,爸爸!”秦陆扑上来,把他推到一旁,扶起晨扬,慌张地叫道。秦陆急忙忙打电话。很快,从山下跑上两个人,把晨扬几乎抬着朝山下飞奔。
吴天臣跌坐在不知谁家的墓地上,稍稍有些清醒。临走前,秦陆恶狠狠地指着他鼻子说,“要是我爸有个好歹,我宰了你,吴天臣。”宰了他?不需要那么麻烦,吴天臣恨不得立马自己宰了自己。
他根本不是人,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纸片,一缕青烟,一个拙劣的赝品。秦陆的父亲必定和他一样,高大威猛,狡猾聪明,蔑视万物,令人仰望;而他这个赝品,又矮又胖,智商中等,发点小财便自鸣得意,停滞不前。
吴天臣突然哈哈大笑,笑那可笑之人,仅仅为了一个同名便黏上他。难道他那聪慧的眼睛看不到其间的鸿沟吗?难道他那修长的双手摸不出骨骼的差异吗?难怪乎晨扬宁愿飞来飞去,也不肯回来面对面?难怪陆老爷子听见他自我介绍时惊讶万分?难怪乎晨扬对他百依百顺,谁会和一个赝品较劲呢?
吴天臣坐在水泥地上大开大合,身上到处是脏兮兮的鼻涕眼泪,两个公墓的管理员静静地站在过道尽头,看着他,怕他出意外。末了,等他收声很久后,一个老头子走过来劝道,“年青人,节哀顺变!回家吧,公墓要关门了。”人最后的处所,除了骨灰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关门的?吴天臣不明白,他搭在老头的手站起来,跟着他们傻傻地下台阶,走出公墓。老头不放心,帮他找到雅阁才离开。
吴天臣坐在驾驶室里,觉得全身虚脱。“北京北京!”他看也不看按掉。“北京北京!”手机玩命地响。吴天臣再次按掉,然后给父母发短信说,我心里很乱,过几天回来,不用担心。发出短信后干脆关机。
那晚,他哪也没去,时而坐在雅阁里,时而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他仰望天上璀璨的群星,聆听松林里蟋蟀啾啾。到了后半夜,吴天臣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第二天早上,他跑到老庄家,用成熟男人的口气有条不紊地讲清整个故事,最后他对老庄说,“老庄,我现在开始懂你了。”说完,不待老庄同情,吴天臣平静地离开庄家。
他驱车赶到二小附近的链家,一个上午搞定一套三室一厅,签合同,付押金。然后他找到一个搬家公司,谈妥价格,立马来了四个壮汉,跟他到华良花园打包装车走人。搬家公司的人忙活的同时,吴天臣把自个爸妈约到附近的茶楼里讲故事,听爸妈唏嘘感叹,忍受着两老再次劝和。下午4点半,他们步行去小学接俩孩子,搬家公司给他电话说包都打好了,吴天臣说那就搬吧。
吴妈妈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说使不得,好歹等晨扬出院后再谈谈。吴天臣掰开妈妈的手,冷静地说,“爸、妈,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讲求。我不生他的气,但是我和他永世不能再复合,请你们尊重我的选择。”
吴天臣说这话时听着吓人,但是他真的不激动,反而是冷漠。他的前半生不小心做了人家的影子,后半生不能不做自己。“另外我要改名字,妈妈。这一点也请你们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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