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相忆禛

　　康熙四十一年九月、十月间，康熙帝南巡，行至山东德州，因随行的皇太子胤礽患病，康熙帝驻跸德州。

　　十月初四，皇帝召索额图侍奉皇太子，命从行的皇十三子胤祥祭泰山。

　　十月二十一，皇太子病未痊愈，康熙帝启程返京。

　　十一月十九日，太子病愈回宫。

　　康熙四十二年正月十六，元宵节一过，康熙帝第四次南巡重新启程，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祯随驾。

　　正月二十六，康熙帝驻跸泰安州。

　　作为皇帝身边不可或缺的宠臣，陈弈禧自然得了皇帝的钦点随驾下江南，沿途皇帝赏赐了不少东西，众人只道陈弈禧可以锦衣还乡了，陈弈禧却知那些赏赐是给陈家在江南地区分布的情报收集部门。

　　四年前，陈弈禧进入翰林院，以闲职伴驾，四年后的如今，陈弈禧却已是翰林院最高首长——掌院学士的从二品官员，主管文牍、秘书和著作。翰林院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记载皇帝的言行，编修国史，参与筵讲，以及起草册立、封诰之类的文章，被誉为内阁大学士的摇篮。

　　陈弈禧仅以贡生而非进士出身掌控翰林院，也曾引起轩然大波，尤其以进士之名加官进爵却比陈弈禧官职低的，心中自然鄙夷又不忿，皇帝却以“唯才是用”四字堵住了悠悠之口，众人猜想，陈弈禧下一步便是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了，陈弈禧却知这已是他仕途的顶峰，作为与皇帝形影不离的秘书长，他又何尝不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陈矜爵善经营，陈家的生意以富庶的江南为中心，逐渐往东南沿海、中西部、北方政治中心——京城蔓延，就连九阿哥都要给面子分出些油水，外人猜测这是陈弈禧倚仗皇帝权势的见利就收。树大招风，许多御史卯足了劲儿要从陈家的生意里找些可以参奏的茬儿。

　　可陈矜爵是干嘛的，他所打听记录的消息早就不止来自茶楼里的小人物，还有不少来自“隔墙有耳”的私人高级会所，那些在房里密谋扳倒陈家的御史甚至不知道李又玠正在隔壁捧着茶盏一字不漏地听。

　　陈矜爵行商，取财有道，散财亦有道，不做特殊服务的生意，不做伤天害理的生意，不向任何官员行贿一分一厘。在各地施粥收留灾民乞丐的善元堂深受好评，小乞儿有书读，老年人有所终老，青年男子学习一技之长成为陈家生意的劳动主力。有些见识头脑的阿哥们同朝廷重臣怀疑皇帝是否投了私银在陈家的生意里，借此敛财，要不干啥给他陈家遮风避雨？却不知，皇帝只是在为自己的百姓子民、自己身为帝君的良心找合宜的地方安置。

　　从济南府经兖（音掩）州府至泰安州这一路上，去年受灾的恶劣影响依然可见，皇帝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民人困窘、衣衫褴褛、面呈菜色，不是地方官没准备，实是无能为力。皇帝忧愁且痛心，登临泰山顶峰时，下旨免去山东当年未征钱粮。

　　众臣自然称道皇帝仁爱圣明，唯独保和殿大学士马齐同陈弈禧都未出声，皇帝自是看在眼里。

　　下山之时，康熙便只留此二人在身旁陪同，“子文（陈弈禧的字）、秀水（马齐的字），我瞧你俩在山顶上欲言又止的，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看法了。”皇帝背着手走在最前，步履稳健。

　　陈弈禧同马齐对视一眼，先开口道，“请恕臣直言，皇上确实体察民生一片好心，可是在灾民乏食之时，这种程度的免征赈灾，并无实际意义，当地又没有存粮可发，这种程度的赈恤，恐怕不够。”

　　马齐亦叹气道，“陈大人所忧正是臣想的。”

　　皇帝长久不做声在前面走着，陈弈禧同马齐心中都有些忐忑，又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知道，这几个月以来，索额图与太子对皇帝预谋不轨一案虽证据确凿、已成定局，却耗费了皇帝太多的精力情感，太子所为深深伤害了皇帝一腔爱子之心，坚持南巡，不过是出来散散心，为防太子与索额图趁机政变，皇帝只能把太子带在身边监视着！

　　半晌，陈弈禧始终盯着皇帝发辫中夹杂的根根白发，却听皇帝突然笑道，“人老了，确是不中用了。”

　　陈弈禧同马齐忙道，“臣等惶恐！”

　　马齐接着说道，“圣上正直春秋鼎盛之年，为百官万民所敬仰倚仗，何来不中用一说！”

　　陈弈禧笑道，“真伤心呐，皇上都忘了，臣才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啊！”

　　皇帝闻言大笑道，“朕命漕运总督桑额先运调四万石漕米救急如何？”

　　马齐掐指一算道，“足够。只是，太耗人工。”

　　陈弈禧思量片刻道，“臣倒是有个想法……”

　　“你且说。”皇帝说。

　　“臣想，圣上可以动员全社会的力量参与救济：不论官民，凡是愿意到山东施赈的，由中央派来，自行携带银米，与地方官一同放赈；降级革职人员，有情愿赎罪者，亦准参与，等到秋成之后，看其施赈效果酌量议叙。泱泱大清，臣民百姓都该尽一份心才是！”

　　“好！如此甚好！子文啊，发朕谕旨，命漕运总督桑额以两万石漕米速交总河张鹏翮（音和）运往济宁府、兖州府等处减价平粜（因跳，意卖粮），另外用米两万石运往泰安州散赈，京中旗民罪人若愿参与便由得他们同去赈济！”

　　“是，皇上圣明！”陈弈禧立马抽出袖中藏着的纸张铅笔刷刷记录起来。

　　马齐抚着下巴听陈弈禧这一番言论，心中却想，能提出让被贬官员带领罪民赈灾以赎罪这种法子的，谁说陈弈禧是个谗臣的？

　　皇帝听见那刷刷地写字声回身一瞥，问陈弈禧道，“这可又是你的新笔？”

　　陈弈禧将铅笔递上笑道，“玉丫头嫌我随驾用鹅毛笔还得拿着墨水瓶不方便，用炭笔衣裳手掌又容易弄脏，特地给我备了新做的铅笔。”

　　“铅笔？什么材料？怎么做成？唔……还蛮好写……”康熙在纸上刷刷划拉两笔，又将铅笔递给一旁伸着脖子直觉惊奇的马齐，“秀水，你也试试。”

　　马齐按拿毛笔的手势竖直着笔杆谨慎地划了两条线，登时更觉惊奇，却听陈弈禧在一旁道，“这铅笔的制作须得用得石墨也就是那炭笔，先将石墨变成石墨粉，然后同硫磺、连锡、松香、细黏土混合，再将这种混合物成条，便成了铅笔，这可比纯石墨条的韧性大得多，也不大容易弄脏手。”

　　“嗯，不错，可这连锡又是什么？”康熙从前用过炭笔，比马齐强些，自是知道铅笔的拿法，拿在手中掂了掂，只觉得这东西真是轻便。马齐眼中却有艳羡的神色。

　　陈弈禧道，“在《汉书·食货志》中有记载：‘王莽居摄，变汉制，铸作钱币均用铜，淆以连锡’。《史记》中也有说：‘长沙出连锡’。圣上手中这支铅笔中的连锡便是产自湖南连锡矿山。”

　　陈弈禧没说的是，弄玉告诉他，这连锡并不是锡而是与之相似的物质——锑，而弄玉没有告诉陈弈禧的是，她在现代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而每个考古学家都是半个化学家，像是铅笔等简单的化学合成物，甚至中国各地矿产元素种类，她早在初中就倒背如流了，制作铅笔过程中难以拿捏的只有各种物质的比例，好在难关也攻破了。

　　“爱卿果然博学。”康熙道。

　　“非也非也，都是玉丫头翻书倒弄出来的，我一向都只有用的福气，哈哈。”

　　“你啊！”康熙摇头嗔笑道。

　　君臣三人笑语连连，自在地往山下走去。

　　一转眼，前程似茧，困顿了翩翩少年。

　　都说羡，如花美眷，有谁怜漂萍浮莲？

　　月无言，愁如线，牵半生绵绵。谁借清风，一尺为我剪？

　　离亭燕，鹧鹕天，词念过几阙。书启哪卷，是我的序言？

　　低诉遍，纵然怨，都化成泪涟。秋心一叶，飘零在人间。

　　丑时末，一点红色的灯光的从泰安知州府旁的某间民房中一闪而过。

　　因天子驻跸，府院中、街道上，所经之处灯火通明，驻守的官兵严阵以待，此处及附近宅邸离皇帝下榻的知州大人府邸极近，住着的都是皇子阿哥和皇帝的宠臣重臣，个顶个的重要人物哪能出纰漏？

　　着正蓝旗旗装的小队长远远瞧见有人举着灯笼半夜行走，忙举着火把凑到那人面前去，来人一身银红色银色暗花纹斗篷，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一手握着一把宝剑藏在斗篷里微微露出剑鞘，一手抬起——玉手将那斗篷帽子轻轻往下一拉，露出张绝色少女的脸。

　　“石大哥。”轻轻一声唤。来人正是弄玉，年方十二的少女弄玉。

　　石中玉身边两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士兵愣住了，就连石中玉也有些发怔，只觉眼前的景啊人啊，随着少女露出的脸孔忽的明亮了起来，灯笼下，白里透着红的花般娇颜，两靥甜死人的一对浅浅的酒窝，还有那双明亮洁净如星空的眼睛……石中玉期期艾艾，原来她还记得我！半天才说，“呃，是，是陈小姐！”

　　弄玉一笑，将帽子盖回头上轻声说，“弄玉还有事，就不妨碍石大哥忙了，天冷还请多添衣，辛苦了。”清亮如泉水的声音。

　　“多谢小姐！”石中玉眼见弄玉微微欠身，往府门口走去。

　　身后。

　　“大哥，这个陈小姐真漂亮啊！我怎么不知道京城还有这样一位文雅的小姐！”小兵甲咽了口口水。

　　石中玉脸上的红这才微微消下去些，无奈道，“你才来京城几天，自是认不得她！可她爷爷你肯定认得，那可是皇上面前的宠臣！”

　　“陈家小姐……哦！是海宁陈弈禧大人家的小姐？！可不是……可不是她……”小兵甲沸腾了。

　　石中玉声音缓了缓，复又低声说道，“那样的家庭教出的孩子自然不凡，能见着便已是三生有幸的了。”

　　“老大，那陈小姐拿着把剑出去了，咱们不管管啊……”认真的小兵乙提出了良心的建议。

　　“你笨啊，你还真想把那陈小姐当刺客抓起来啊！”小兵甲恨铁不成钢道。

　　“别吵了，陈小姐准是又舞剑去了，小声些，别什么刺客来刺客去的！”

　　“是！”小兵二人组齐声道，脑中却都出现了一副美人舞剑的美丽场景。

　　“真慢！”坐在高头大马上，头戴毡帽身穿黑色斗篷的十三阿哥伸手向弄玉。
　　“把你手套给我！”弄玉摸摸马脖子，将佩剑挂在马身侧。

　　“又来？！”十三阿哥无奈从怀里掏出一副黑色手套扔给弄玉，弄玉接过，转身将之拿给门口巡逻的小兵，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拍拍那人的肩膀翻身上了十三阿哥的马。

　　那小兵被弄玉拍得一阵干愣，弄玉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十三，撩起他的斗篷搂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舒服地躲在他身后，“嗯，可以出发啦！”女王下令道。

　　十三无奈道，“你自己戴着吧，哼，总拿爷的东西送人做你的人情。”

　　弄玉缩缩脖子偷笑，“你那手套可都是我送你的！”言外之意是：我想拿回自然拿回，我想送人自然送人，“你身上暖得很，用不着手套，你戴我的也不小！况且，他比你更需要。”

　　“哼！”十三阿哥不满地哼出声，却听背后弄玉小声说，“真是个小气鬼，我早做了新的备着给你，原来你宁可要那副旧的……”

　　十三这才觉得身心舒坦，拉起马缰，双腿夹紧了马腹，“坐稳了……咳，驾！驾！”

　　石中玉在府院门口拿着那副手套最后看见的，便是那红衣少女与黑衣少年在清晨的寒风中纵马驰骋，绝尘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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