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冰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她一说起那个人，眼中就因遗憾而泛着鲜明的阴郁。遗憾许是源于他们的疏离，而归根结底，那些沉重阴暗，都来自她对苏远从未言明的依恋。他终究是她的父亲。血肉联结之下，深重的情感依附还需要理由吗？可苏远呢？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下了那贼船，萧潭突然有点后悔刚吃了烤红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胃里有点翻腾的趋势。

　　“我想坐一会，你去走走吧。”

　　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惨白的苏青颖，想她可能反应更强烈，“你也不舒服吧？我也有点。那烤红薯太甜了，晃来晃去容易反胃。那就去那一起坐一会吧。”

　　“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下。”苏青颖自顾自往前走。

　　“大小姐，那你让我一个人上哪去？一个人也是休息，两个人也是休息。你先坐那等我，我去买两瓶水过来。”

　　苏青颖拗不过，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长椅的边缘，好在萧潭买水归来后，实相地坐在了另一端。

　　萧潭慢慢喝了几口水才镇压了反胃的感觉，“你刚才为什么偏偏想吃烤红薯？”

　　“谁说我想吃？明明是你非要买的。”

　　“也不知道是谁，看见都走不动了。”

　　苏青颖有些心虚，语气都缓和了不少，“我就是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跟我爸去医院看完我妈出来，天气也有点冷，路边有人卖烤红薯，我爸就买了一个给我。当时我觉得特别好吃。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记得，可能是因为，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给我买什么吧。刚才吃的那个，好像没有印象里的那么甜，但是也还不错。不过，谁知道你非要坐海盗船？早知道不吃东西了。”

　　萧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站起来把外套脱下，递给苏青颖。

　　“干什么？”

　　“吹了风你更得难受。我已经好多了，给你，披上。”

　　“我不用。”

　　萧潭直接把大衣往苏青颖身上盖，被她猛地用力一挡，大衣无辜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苏青颖马上弯腰捡起，“我帮你擦干净。”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苏青颖动作一僵。

　　“就因为小时候被人挖苦过几句，你就一辈子把别人的好心好意当刀防啊？全世界就你最特别？你整天摆一副厌世脸给谁看？非要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自己在那伤春悲秋，很有意思是吗？”

　　几秒的时间，苏青颖连眼睫毛都没动过，然后突然抬头，迎向萧潭难得显山露水的质询之色，清冷地问：“那你呢？”

　　萧潭的脸突然僵了下来。

　　“你让别人接近过你吗？”

　　萧潭在她的追问下陷入短促的轰鸣中，却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在拒人千里这技能上，他们大概难分高下。只不过一人行动在外，一人行之于心。

　　所以，谁有资格说谁呢？

　　苏青颖已经在默默擦拭那件大衣，被萧潭夺了回去，“不用擦。我没你那么讲究。”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袖口的感觉有一点陌生，摸了一下，果然是没了袖扣。他心下刚一紧，又突然想起进来前换过衬衣，大概袖扣还在袋子里，赶忙翻了翻袋子，确认袖扣还在，才又松了口气。

　　苏青颖将一切尽收眼底，并且展现了出色的推理能力，“找袖扣？”

　　“你怎么知道？找到了，在袋子里。上次的事，你还记得？”

　　“我记忆力好。”

　　“刚才，对不起。”萧潭鲜有地中气不足。

　　“没事。”

　　“我跟你说个事吧。”

　　“什么事？”

　　“上次我跟你说，这个袖扣是我叔叔送的，所以很重要。其实我算是骗了你。这是我小时候，我妈特意给我做的。”

　　苏青颖有些惊讶。萧潭主动提起亲人，这还是第一次。“那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叔叔送的？”

　　“我就是不想提起她。不过，”萧潭顿了很久，“我做很多事都是因为她。”

　　“怪不得，好像很旧了，你还一直戴着。”苏青颖静默片刻，“你的感觉，我想我大概能理解。有些人有些事，碰了会很痛，干脆不碰，好像也说得过去。我觉得我爸就是这样。”

　　“嗯？是吗？”他尽量显得淡然。

　　“我妈去世以后，我爸把跟她有关的所有东西都藏了起来，也从来不跟我说起她，更不让别人提她，好像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但我知道，他一直最惦记的还是我妈。这么多年了，我没见他开心过，他应该还是骗不了自己。所以我觉得，有些伤疤，还是要把遮掩的东西撕掉，消了毒，狠狠地疼一回，才有好的希望。不过，”她难以察觉地苦笑了一下，“有时候疼了也不见好。”

　　“你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很好奇，要不你跟我说说吧。”

　　“他……我也说不上来。我一直觉得看不懂他。你这么问，我才突然发现，关于他的事情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什么都瞒着我。从小到大，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些命令和责怪。王叔说，他把我管得那么严、对我要求那么高，是因为我是他最在意的人，但我觉得根本不是。他只在意我妈。对我，他可能是讨厌的吧。”

　　“讨厌？哪有讨厌自己女儿的人？”

　　“我妈的第一个忌日那天，我发现他在阳台自言自语，凑近了偷听，才知道他是在跟我妈说话，问她如果没有我，她会不会选择活下去。大概是这样。话我记下了，但长大之后我也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叫选择活下去？她可以选择吗？但是我知道他在怪我。好像她死是因为我。”

　　“他有什么资格怪你！”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他又补了一句：“你小小年纪没了妈，大概比他还难受，他有什么理由怪你？”

　　“怪不怪我，我也无所谓了。我只知道，他一直离我很远。或者说，我离他很远。虽然是这样，但也只有他永远不会真正抛下我吧。就说周博士，我以为我离他很近，但他还是走了。其实我明白，他可能嫌我是负担吧。所以，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去找他？”

　　“找是要找的，但是，我来帮你找。”萧潭第一次庆幸他把话题转到了周磊身上。他实在不愿再听她继续说苏远。说来说去，他想听的，她一概不知，又或是不提。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她一说起那个人，眼中就因遗憾而泛着鲜明的阴郁。遗憾许是源于他们的疏离，而归根结底，那些沉重阴暗，都来自她对苏远从未言明的依恋。他终究是她的父亲。血肉联结之下，深重的情感依附还需要理由吗？可苏远呢？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甚至开始希望她不是苏远的女儿，但他不得不承认，她那精秀的脸上淡淡的眉峰，分明印着苏远的影子。

　　萧潭从她脸上收回视线，仍是一脸淡漠，“对了，前段时间太忙，没问你，那封信里说的，你查得怎么样？”

　　苏青颖摇摇头，“我查过废弃物记录，没什么异常。好了，不说了。我们不是买票来聊天的。这里面还有什么？”她好像破天荒地起了兴致。

　　“你说这里的项目啊？我想想。过山车、旋转木马、漂流、鬼屋……干嘛？你不会是想去鬼屋吧？”

　　“你不敢？”

　　“……去就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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