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

　　这是S市最豪华的酒店，临湖而建，门前是偌大一片音乐喷泉。今天放的是巴赫，水柱随着音乐起伏变幻。绿化带划出一小片露天停车场，里面停满了豪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单凭酒店内部的停车场，实在容纳不下。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负手走入酒店，门童彬彬有礼地为他开门——门童对每一个客人都很礼貌，但礼貌也分许多种。比如此刻，门童的微笑中带了几分宽和的善意。就算这个男人极力掩饰，门童一眼就看出他与酒店里的客人们格格不入。
　　要么是在女朋友面前挣面子，要么是暴发户。哦，他没有女伴，看来只能是暴发户了。
　　刑警出身的江易感受到来自门童的鄙夷，不禁在心里狠狠咒骂靳川。天杀的靳川，非要喊他来这种地方商量事情，这不是成心让他丢人现眼嘛。他特意戴了墨镜，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靳川包了间总统套房，在顶楼。江易按响门铃，开门的是唐晓滢。江易一愣，视线越过唐晓滢，寻找靳川。很快他就找到了靳川，正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椅上，悠闲地品着......红酒，而房间里正放着悠扬抒情的音乐。
　　这是什么节奏？！
　　江易嘴角抽搐：“唐小姐，靳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朝靳川递去暧昧的眼色。
　　靳川不动声色，对江易的眼色视而不见：“坐吧。”
　　江易坐上沙发，随手想端起面前的茶盏。手刚伸到一半，心中忽生警兆，改摸向腰间配枪。靳川一把按住江易的手，似笑非笑：“别紧张。”
　　江易惊疑不定地看着靳川，前一秒他还在落地窗前，后一秒他就到了近前，快得江易都分辨不清他的动作。旋即江易就发现了让他心生警兆的源头——徐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套房中，悄无声息地立在沙发后。
　　江易知道徐芬的底细，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苦笑：“靳先生不会是专程来消遣我的吧？”
　　“自然不是，我是来请你找人的。”靳川笑笑，松开手，“反应还不错，不愧是公安干警。”
　　靳川提出找江易帮忙寻找徐慧慧下落时，唐晓滢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最近拜托江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靳川一脸无所谓地说，江易不仅是刑侦副队长，还是公安系统里最好的画像师。仅此一句话，唐晓滢再无异议。
　　江易的阅历再丰富，面对面听鬼的叙述画像还是头一遭，出了一身白毛汗。要不是对靳川的实力绝对信任，他早就找机会溜了。徐芬换了身干净衣服，总算不再是那身破烂旗袍了。她坐在江易对面，怨气除尽后全然没有恶鬼的气质，甚至面对警察有些局促不安，俨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靳川的本意是让江易画出徐慧慧幼年模样，然后以此作为线索，再去翻寻那些陈年卷宗。然而江易画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靳川嘲道：“你穿越了？”
　　他们画的是半个世纪前的徐慧慧，江易怎么可能见过？
　　“不对，我真的在哪里见过她。”江易眉头紧锁，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唐晓滢说，“我想起来了，半个月前，唐小姐跟我提的女孩子，与她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唐晓滢莫名其妙道：“谁？”
　　江易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你自己要找的人都忘了？就是那个被浇到水泥柱里的小鬼的妹妹啊！”
　　唐晓滢惭愧不已，居然又把这档子事忘了。她不由自主站起身，难以置信道：“不会吧，徐慧慧如果还活着，现在已经年逾半百了。而那个小男孩，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啊。”
　　江易说：“你忘记了一种可能，人死后的年龄是停滞的。”
　　唐晓滢说：“你的意思是说......他死后在人间停留了数十年？”
　　江易点了点头：“没错。线索有限，我前两天刚查到小男孩遇害的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那里新建了楼房，此后没有拆迁。你说过小男孩遇害时，那里还是工地。所以说，他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便已经死去。”
　　唐晓滢遭受巨大打击：“我居然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爷叫姐姐了......”
　　徐芬却说：“可是，慧慧并没有哥哥啊，她娘只怀了她一个孩子。”
　　这下江易也答不出来了。
　　靳川说：“不如让鬼娃娃出来，你直接问她。”
　　“......”江易痛苦地抓着头发，“我是人民警察，不是冥界警察啊。”
　　鬼娃娃依旧十分虚弱，靳川不敢让他在阳间过多停留，于是让他们长话短说。徐芬很快就问清楚了，鬼娃娃口中的妹妹，果然就是她的孙女徐慧慧。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同一个人贩子那儿逃出来，从此鬼娃娃就把徐慧慧当成妹妹。
　　有了这一层关系，徐芬与鬼娃娃分外亲切，差点就要当场认孙子了。
　　江易不得不打断感人的认亲栏目：“咳，徐慧慧有什么标志性特征吗？比如很严重的伤口，胎记什么的......”
　　徐芬与鬼娃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慧慧耳后有一处月牙形的粉色胎记。”
　　屋中响起一声突兀的脆响，众人一齐向唐晓滢看去。唐晓滢手中的玻璃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难道！”江易想起前两天刚看过的小说，虎躯一震，“唐小姐，你的耳后也有一处月牙......”
　　“不，不，不是我。”唐晓滢激动得语无伦次，“但他们说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
　　在十三楼，那个整日礼佛的温柔老人。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唐晓滢清晰地记得，在她们唯一一次交谈中，她看到老太太的鬓角处有相同的胎记！
　　徐芬和鬼娃娃都受了不轻的伤，不能见阳光，靳川只好又把它们收入铜钱中。江易中途接到一个交通事故的案子，先回了警队，靳川开车送唐晓滢去宝瓶路831号。
　　唐晓滢注意到靳川有些不爽，谨慎地说：“你好像不高兴。”
　　靳川回了句：“我觉得自己成了免费人力车夫。”
　　唐晓滢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嫌弃了，旋即明白靳川说的是带着两个鬼跑来跑去，噗嗤笑出了声。没想到靳川还会开玩笑，看来事情了结，他嘴上不说，心情也是极好。
　　很快到了十三楼，唐晓滢敲响隔壁的门。门很快开了，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鬼娃娃和徐芬的瞬间，三人一齐定住了。
　　良久，她温和地说道：“哥哥，奶奶，你们来找慧慧啦。”
　　靳川没留下来看这感人一幕，领着唐晓滢直奔十四楼。
　　靳川皱眉打量符阵：“和松林里用眼睛树布置的符阵一模一样。”
　　唐晓滢心中一凛，小声问：“是徐青山做的？”
　　“八九不离十。”靳川缓缓说，“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靳川双手翻转，结成手印，猛地指向符阵。符阵被柔和的金光笼罩，边缘的那一圈管道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随着出现一个缺口，符阵宣布告破。唐晓滢感觉到这栋楼里让自己不舒服的那种感觉消失了，长出了一口气。
　　唐晓滢由衷赞叹：“大佬就是大佬啊。”
　　靳川说：“崔小七伤得不冤，看来回头我得教他破符阵的术法了。”
　　唐晓滢说：“大佬，我也想学。”
　　靳川嘲道：“算了吧，你资质比崔小七还差。”
　　唐晓滢：“......”
　　电梯到了十四楼，靳川要进电梯，唐晓滢却站在原地没动。靳川诧异地看过去，才发现唐晓滢神色似乎有些异样：“怎么了？”
　　唐晓滢深吸了一口气，说：“靳川，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这里曾经挂着许多黑伞，崔小七说是鬼魂的媒介物。”
　　靳川略微动容：“受养阴地滋养的媒介物？那些伞如果还在，鬼就可以借此害人，你绝活不到今天。”
　　唐晓滢听到意料之中的回应，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想问的是，普通人能焚毁这些伞么？”
　　“不可能。”靳川沉声说，“一两把伞倒也罢了，若真的像你所说，这里有众多鬼魂的媒介物，那么那人点火之际，就会被愤怒的鬼魂撕成碎片。”
　　“那么，如果放火的也是鬼呢？”
　　靳川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鬼魂能比人坚持得久些，理论上是存在这种可能的......”
　　唐晓滢心中剧震，刚要开口，只听靳川接着说：“但同样会被其他鬼魂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唐晓滢颤声问：“有可能幸存吗？”
　　靳川毫不犹豫道：“不可能，即使是徐芬那样的厉鬼，面对数十上百恶鬼围攻，也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局。所以，我并不相信会有鬼魂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
　　唐晓滢很久没有说话，靳川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不安：“唐晓滢？”
　　唐晓滢垂下眼睑，声音低沉落寞：“我想，是有的。”
　　徐芬三人历经数十年，终于见面，皆大欢喜。靳川问过徐慧慧为何定居此地，可惜徐慧慧三魂七魄不齐，记忆残缺，对此一脸茫然。总算夙愿了结，靳川正要超度他们，徐芬忽然说：“请等一等，我还有话对唐小姐说。”
　　唐晓滢蔫蔫地说：“什么事？”
　　徐芬说：“我忽然想起来，你问的那个人，我好像有些印象。”
　　唐晓滢脱口而出：“你见过李皓？他在哪？！”
　　徐芬愣了愣，歉然说：“不，我说的是王嘉成。”
　　“......”
　　徐芬接着说：“我也只是根据你的描述，有些隐约的印象。唐小姐还记得崔小天师与我在旧城区有过纠葛吗？”
　　唐晓滢说：“记得，你们打了个平手。”
　　“不，我不是崔小天师的对手。”徐芬说，“而且崔小天师行事缜密，事先用香灰封死了我的退路，我连逃都没处逃。有一个陌生男人趁崔小天师不注意，把香灰抹去了一小块，我才有机会逃跑。”
　　唐晓滢怔怔地问：“你是说，那个人是王嘉成？”
　　徐芬颔首道：“虽然没看清楚他的脸，但他的身材体型，和你的描述一模一样。我想，应该就是他。”
　　徐芬说完后，靳川继续超度。在超度即将结束时，靳川贴近徐芬，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了徐芬一个问题。徐芬似乎愣了愣，然后如实回答。靳川点了点头，念完剩下的经文，完成超度。
　　诸人在金色光辉中身形渐淡，鬼娃娃朝唐晓滢含笑挥手：“再见啦，姐姐。”
　　再见，娃娃。
　　唐晓滢疲惫地回到家，喊了包燕燕两声，没有回音。怪了，明明跟包燕燕说了自己今天会回来呀。唐晓滢在桌边坐下，瞥见桌上压着一张便签纸，是包燕燕的字迹。看得出来包燕燕落笔轻快，心情似乎很好。
　　看完后，唐晓滢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找到嘉成了。
　　与此同时，手机响了。
　　唐晓滢接起来，是江易。
　　江易语气很沉重：“赶紧来一趟市立医院吧，包燕燕出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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