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剑录

　　回到自己的屋子，方小白的屁股还没坐稳，昆仑派即敲门告入。
　　四人进来后却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方小白笑道：“我等了半天，根本没见到陆羽和静空，就被放了回来，真是奇怪。”四人的脸色益发古怪，但与下午在院子里不同，当时是怀疑和提防，现在则是好奇。
　　“你不知道？”凌若薇一边审视他的神情，一边说道，“刚才在上清宫，大家商议这事，都认为你嫌疑甚大，只有韩宁站出来反对，说那晚曾与你交谈，瞧你神色不像是撒谎。这如何能说服人，双方争辩起来，韩宁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一口咬定你是清白的。后来说得有些僵，静空师太也很生气，斥责她太轻信。韩宁听了，忽然大声说愿以性命为你担保。”
　　“什么，韩宁真这么说？”
　　“这还有假，殿内几十个人听得清清楚楚，不信你问大师兄。韩宁说了此话后，殿中一片寂静，半天没人出声。最后陆掌门让步了，说先把你看押起来，等明天再说。哪知韩宁却得寸进尺，要青城派立即放人，否则她便要亲自去把你救出来。静空师太登时勃然大怒，一掌劈裂了桌子，出门走了。陆掌门好不尴尬，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命苍松将你放回。”
　　方小白听了，心中五味俱全，感激、羞愧、敬佩交织在一起。韩宁怀疑自己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自己无端跑去将她羞辱一番，她不但不记恨，反而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相助。她马上要嫁入青城，却敢公然袒护另一个年轻男子，顶撞青城派全体，真可谓“心胸如霁月，肩敢担万仞”，不愧一个“侠”字。虽然这么做的目的大半是为了替苏妍报仇，但自己须得领情，定要令淫贼伏法，了她心愿，并解除旁人对她的猜疑。
　　方小白仔细思量，一直不说话。
　　凌若薇等待半天，终于憋不住问道：“小白，你跟韩宁是怎么回事？你没看见，当时李朝阳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明明气得要命，偏要装笑，那副样子简直……唉，我形容不出来。你这么做不太好吧，韩宁可马上要当新娘子了，你跟她……”
　　“少胡说八道，”周无忌出言喝止，又对方小白道，“别听她乱说，我想或许韩宁已掌握了线索，只是暂时不方便说出。其实我也以为方兄没什么嫌疑。”
　　“是啊，方才大师兄曾为你辩解，说你若是淫贼，就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高明说道。
　　周无忌果然机智，猜到了一半，只不过掌握线索的是自己，不是韩宁，所以她才不惜代价把自己救出来，好继续追查，此事告诉周无忌无妨，却不能让凌戴二人知晓。
　　“周兄屡次仗义执言，小白十分感激，我与韩姑娘无任何瓜葛，盼青城派莫产生误会才好。”方小白道。
　　戴飞在一旁担忧道：“连静空师太都大怒，更别说青城了。”自从韩宁舍身相救后，他就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方小白笑道：“静空不过做戏罢了。若真要阻止韩宁，一句话便可，韩宁岂敢违抗师命？拍桌子离开，其实是向着宝贝徒弟，她不在场，陆羽反而不好违拗韩宁。”
　　戴飞恍然，佩服道：“还是方大哥见识高明，你真不像寻常镖师……”说到一半尴尬住口，怕方小白误会。
　　方小白笑笑不以为意，又问道：“对了，你们去上清宫做什么，审淫贼不该叫你们去啊。”
　　“是为了搜山。下午死的那个青城女弟子叫张清，她的尸体距后山很远，已远离主峰，几乎到了天仓山脚下，当地茶农的孩子偶然入林玩耍才发现。这几天凶杀连连，显然敌人在附近窥视，青城主山虽山幽林密，但白日里来往之人甚多，不可能藏身，陆掌门怀疑敌人藏在天仓山，想于明日一早搜山，请大家帮忙，他也亲自去。还有，李奇峰死了。”
　　“什么？怎么死的？”方小白惊问道。
　　“可能有人在饭菜中下毒，他吃晚饭时突然昏迷，不久即死去。后来张长老用饭菜喂狗，狗吃后也死了。陆掌门只大概一说，具体情形不清楚。”
　　方小白想了片刻，打个哈欠道：“唉，真倒霉，本来想上山看热闹，却遇到这么多事，早知就不来了。”周无忌见状起身告辞，凌若薇恋恋不舍，还想问些什么，被戴飞拽了出去。
　　昆仑派走后，方小白静心打坐两个时辰，听外面万籁俱寂，遂起身出门，悄悄来到周无忌窗下，轻敲窗棂。才敲得一下，门就开了。“快进来。”周无忌低声道。方小白闪入，见对方穿着整齐，略有些意外：“你料到我要来？”周无忌笑道：“方兄岂是逐客之人？”两人对视而笑，心中皆涌起惺惺相惜之意。
　　方小白指指外面，周无忌会意，两人施轻功至院外十几丈处，方小白止步道：“杀人案和采花案我都有了七八分眉目，怎奈没有证据，需周兄助一臂之力。采花案等会儿再说，现在想查验张清的尸体，但我处境尴尬，若被青城派发现，可真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所以想拿周兄当护身符。我知道你向来洁身自好，不情之请，实在惭愧。”
　　周无忌道：“这是说哪里话，我虽然不喜欢管闲事，但凶手竟连杀五人，怎可袖手？青城派死者的尸体都停放在灵堂边，咱们这就过去。”
　　灵堂无人，当中放置着尤名达的棺材，其余尸体在旁边的屋子，强烈的生石灰气息中，隐隐可嗅到一股尸臭味儿。李奇峰和张清的尸体摆在案子上，看来死人太多，青城派的棺木用光了，尚未来得及做新的。方小白点亮火折，走近张清的尸体，不禁大吃一惊。尽管死者死去已久，面部僵硬变形，仍然可一眼认出，她就是两日前在后山树林中遇到的女弟子。她也是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衣衫上写着：第五个。
　　“怎么会是第五个？还有人死么，谁是第四个？”方小白问道。
　　周无忌答道：“发现尸体后，青城派立即清点人数，连茶园种茶的都看过了，再无人死亡。刚才在上清宫大家曾议论过此事，都不解其意。”
　　方小白将李奇峰的尸体翻看一遍，上面无字。李奇峰面青唇紫，显然是中毒而亡，因为刚死去不久，尸体尚有些温热，后背有一处轻微的划伤。方小白又把张清的衣裙撩起，仔细验看。
　　周无忌在旁边看得皱眉不已，问道：“可有发现？”
　　“你看，死者枕部、腰部、四肢后侧均有暗红色血斑，这叫‘血坠’，是死后气滞血瘀、血液下坠所致；且肩部、背部、小腿肚皆呈扁平状，证明尸体是仰面而躺。血坠通常在人死后一到两个时辰出现，初为云雾状，继而成条块状，最后连接成片，六七个时辰后便不再增多，现在尸体的血坠已成大片，说明至少死了六个时辰。你再看她的手，整个掌心布满紫红色血点，尤以艮宫为甚——按说尸体仰面而卧，手臂自然弯曲，血坠当集中于乾宫。还有，震位旁有一条血线，乾位下双线相交，又是为什么？”方小白指点着尸体上的痕迹，一一解释。
　　时人讲究死者为大，起初周无忌见方小白乱看女子尸身，颇有腹诽，听了他一番长篇大论后，心生佩服，赞叹道：“果然事事皆学问，想不到尸体中亦有许多奥妙，你最后说的是何道理？”
　　方小白犹豫道：“这是怀孕女子的手相。”
　　周无忌大惊：“你能确定？”
　　“有七成把握，肝病也可能出现朱砂掌，但不会有掌纹。若想十成把握，须得剖腹。”
　　“这万万不可！”周无忌看方小白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慌忙阻止。
　　方小白叹气道：“我晓得，去看看尤名达吧。”两人进了灵堂，掀开棺盖，恶臭扑面而来。方小白察看一会儿，摇头道：“死太久了，尸体已腐烂，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后腰有一道细微伤痕，与李奇峰背上的相似。今夜到此为止吧。”
　　周无忌道：“我虽早知方兄非普通镖师，但方才仍被吓了一跳，真是大长见识。”
　　“不敢当，你怎么看出来的？”
　　“上山第一晚接风宴上，你当着青城、峨嵋之长侃侃而谈，对武当弟子的挑衅坦然自若，点火折灭火折想在了众多老江湖的前面，这些，可跟趟子手的身份不相符啊。而且，看出来的定不止我一个，所以我才相信你没有恶意，否则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还有最关键的一处，出手就是五两银子的趟子手，我行走江湖多年尚是第一次见到。”
　　周无忌说罢，两人一齐低声畅笑。
　　两人吹熄火折，正要离开灵堂，忽听外面有人施展轻功向山下而去，忙屏息噤声。待那人走远，方小白道：“从这里往下走，只有明真阁了，此人十有八九是去那里，咱们追过去看看？”
　　周无忌点头，两人不敢追得太近，沿山路慢慢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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