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

作者:白桃槐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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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后几年,朝堂里头暗流汹涌。皇帝开始不动声色地清理门户,与陆青为首的一干人你来我往,局势起起落落,总没个安宁。
      这千军万马手在心里捏着,平日里少不得听些心思。杜且百无聊赖,便深居简出,有时换副不起眼的形容,在巷陌里溜达两圈,不过每处去的次数都差不多,也叫人瞧不出都偏爱些什么。
      久了,动心思的人皆知这杜将军油盐不进,说她是个铜墙铁壁,拥兵自重,功高震主。
      这日立秋,替她梳头的侍女同她说:“将军,婢子替您讨了个治白发的方子,今日回来试试吧。”
      杜且忽然觉得,自己该告老还乡了,便递了个辞官的折子上去。
      明端帝朱批:边疆才定,朝中人才枯竭,百废待兴。孤与爱卿情谊甚笃,望爱卿勿弃江山而去。
      情谊甚笃。
      杜且便不再提辞官,她有时总比常人念旧些。
      至冬,老病之感尤甚。复又上书:末将杜且,无德无才,愿镇守边疆。
      第二日明端帝便病了,一连数日不露面,朝政全数交由丞相主持。
      第四日深夜,卫祯带了个随从,悄无声息地摸上门来。
      那时辰杜且正要睡,忙整了衣袍前来迎驾。
      方要行礼,卫祯一把搀住她,眸色沉沉。“叨扰将军了。”
      杜且低头称不敢,又听顶上的声音说:“领孤去瞧瞧将军府吧,这里给了你,孤倒还不曾来过。”
      随从低眉顺眼,幽魂似的跟在两人后头。杜且便提着灯替他照路。
      三人在行廊曲折里走走停停,月色晦明,庭里的草木如浸在水里。卫祯站在阶上忽的一笑,“你府里的山茶,当年我那也有。阿彦倒喜欢得很。”
      “王上与七爷手足情深。”
      “从前阿彦提起过你,他那阵倒是少有的高兴。” 卫祯又笑,“那手串他随身多年,珍爱异常。难为他舍得,竟给了你。”
      一只硕大的蛾子扑来,惊得手里的火光明灭不定。
      原来不是那酒馆的掌柜不上心。
      她看着年轻的皇帝,背脊笔直,平日里总瞧不清喜怒。此时在月色下低着眼睫,说起弟弟时的神情却亲和。杜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起自己当年也是在这番光景里,捡了个好脾性的小少爷。自己也有个弟弟,初见便把人误伤了,从此掏心掏肺地与此人称兄道弟。还有个好友叫阿晋,虽觉得这小少爷身份不明,到底还是愿意同他一道。
      两人像是好友般家长里短地在阶上聊天。
      卫祯忽然似笑非笑,问她:“杜且,你不忠于北昭,孤给你权位你也无动于衷,你这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她也笑:“臣如今孑然一身,别无所求。”
      卫祯像是了然,“阿彦若是还在,也该娶妻生子了。”
      杜且想起那日四人临别。
      卫彦忽然喊她:“杜姑娘。”
      她的酒登时醒了一半,可脑子还混着,只能傻傻瞪他,半晌只憋出一个字。
      “啥?”
      卫彦被她这副模样逗笑,语气却郑重:“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四人分别后她才想起忘了问他,自己究竟是何处漏了陷。
      卫祯见她神情恍惚,也有些伤情,“罢了,将军早些歇息,不叨扰了。”
      杜且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背影,忽然想,她自小一人讨生活,人都怜一句命苦,她却从不觉得。是否是上天早早料到如今种种,才于那时收了她年少时尝苦的味觉。
      世上无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假太平底下究竟躺了多少白骨,如今这些都算到了一人头上。
      这千顷万里,性命累累。
      可怜啊。
      杜且朝他下拜:“臣,死而后已。”
      皇帝盯着她半晌,似是动容又不露声色,“是孤无能,没护好你们。”
      他久居朝堂,心思藏得深,杜且觉得他这句话应当是心里掏出来的。
      王城里有宫婢晃着铃唱平安,一声声都顺着孤寒的夜色扑进了烛火,也就再听不着了。
      卫祯走时,她隐约听到城里更夫用他特有的沙哑音调在街上悠悠唱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随从正在她身后恭声答道:“小人没有名字。”
      “往后你叫长安。我让管事给你安排住处。”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你们爷,认路吗?”
      长安面上隐约有些哭笑不得,“将军忧心,我们爷自小住在这,自然认得。”
      杜且点点头,怅然若失。
      两人穿过种山茶的庭院时,杜且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冬日里的山茶很快要败了。

      平历十八年初时,杜且在茶馆闲坐,来了个公子哥,甚是谦和地问她可否拼桌。这日茶馆热闹异常,堂上熙熙攘攘皆是满座。
      杜且默不作声看了他一阵,遂了他的意。
      那公子哥很是健谈,自报家门,叫陆子规。杜且意兴阑珊,又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
      陆子规跟出来,“哎,杜姑娘!”
      方才她未报过姓名。
      杜且看他的眼神不大和善。陆子规在凌厉的眼锋下缩了缩脖子,呐呐道:“我有一事想求将军。”
      陆子规。
      当朝丞相也姓陆,还有个行事荒唐的宝贝儿子。
      杜且拿捏了个颇为客气的笑给他:“公子找错人了。”
      “我想同将军学武。”
      “陆公子说笑了。”
      陆子规却看不懂眼色似的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路跟回了将军府。碍于身份,杜且不好将他关在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府里坐下,硬是磨到用完晚食,杜将军黑着脸下逐客令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哪知这陆子规还颇为执着。日日登门拜访,三句不离学武。时日久了竟与府里的下人混熟了,见了他便招呼:“陆公子今日又来找将军了?”
      陆子规往座上一坐,手边便端上杯茶水,水温恰好。又看了眼这人,心道往日怎的没发觉,这人长得倒还舒心。于是笑了笑,“叨扰了。”
      见他躬身要退,又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回公子,小人长安。”
      “来这多久了?”
      “回公子,一年有余。”
      “杜将军平日有什么喜好不曾?”
      ……
      凭着这份熟稔,陆子规日益胆大,有时在将军府里闲逛被杜且铁青着脸揪回去时还向她讨人,说那个叫长安的小厮行事稳妥,甚是贴心。
      如此持续半月,杜且忍无可忍,差长安往丞相府里捎了个口信。
      陆公子终于不再来将军府了。
      听人说是被丞相知晓后狠狠骂了顿,关在府里思过。
      杜且便将此事揭过。
      那丞相的宝贝儿子,又如何会真的荒唐?
      半月后有封告她通敌叛国的折子送到了明端帝书案上,里头说的须尾俱全。那折子压下的第三日,谣言传遍了帝都,很快便有忠臣站出来问责她的异心,朝堂一片哗然。
      而后又于将军府里搜出了证物,这下便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一夕之间锒铛入狱。杜且多年视死如归,这遭称心如意。
      铁窗外的日光明灭,至第四日夜里,狱卒躬身替位贵人开了牢门。
      “将军这几日可好?”
      “罪臣日夜难安。”她笑,“酒瘾犯了。”
      “可巧。”卫祯盯着她,唤来宦官。“呈上来。”
      那宦官呈来的托盘上,只一樽酒。
      她一口饮尽。
      杜且想,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喝不惯宫里的酒。
      “罪臣有话想同王上单独说。”
      卫祯点头。
      那宦官忧心忡忡作揖:“奴才恐其对主子不利,还请……”
      话未说完,杜且束发的簪子便刺穿了他的喉咙。
      她也不去拭咳出的血,倒回墙角。长发披散,其中的白发便藏不住了,这一眼看去像个半百老人。
      “王上身边可不大干净。”缓过口气又问:“桩子打进去了?”
      卫祯道:“将军辛苦。”
      杜且点点头,“长安那样缜密,不会坏事的。”
      卫祯半垂着双漆点的眼,又听她说:“阿臻,我府里共两个婢子,一个管事,都是清白人家。咳,你莫让人为难他们。”
      到此时他终于笑笑,“好,依你。”
      杜且油尽灯枯,终了只轻声一句:“往后你再半夜翻墙外逃,可没人收留你了。”
      年轻的皇帝面容隐在夜里,悲喜难断,雕像似的站在北昭的大狱中,也不知谁说了句:“杜将军,你认错人了。”
      那七王卫彦,生母因他难产而亡。先帝念旧,将他生母的封号给他做了乳名,叫臻。卫彦的模样随生母,性情又与他生母如出一辙,待人温和,不大计较。先帝便爱叫他“阿臻”,卫祯幼年时常常分不清先帝究竟是在叫哪个儿子。
      卫彦长到八九岁时,宫里乱过一阵。先帝恐他受波及,暗里将他送出去。临终才接回来。兄弟俩风里雨里,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也许多年。
      “孤这半生所遇的贵人,皆是阿臻引来。只是孤无能,让他早早去了。”
      “孤也没能替他护好你。皇帝无能,仅护一方百姓便左支右绌。”

      平历十八年三月,将军杜且,包藏祸心,通敌叛国,东窗事发,自尽于狱中,尸骨弃于乱葬岗。
      又三年秋猎。明端帝于围场遇刺。所擒刺客供认不韪。道是丞相有心篡位,极刑之下又逼出当年将军杜且一案内有冤情,又说当年七王病故乃其一手安排。
      帝闻后痛怒,直道:“孤待丞相敬重有加,不想其包藏祸心,断我手足,害我良臣,危我江山社稷,此事绝不姑息!”
      平历二十一年十月,丞相陆青,陷害忠良,图谋皇位。明端帝令诛其九族,尸首悬于城门三日以警世。
      又命人寻回杜且尸骨,追封定国绥远大将军,将其邻七王而葬。

      再往后?
      再往后便是些太平日子,明端帝下令减免赋税,扶持农商业,又开放科举,广纳贤臣。
      平历年间物阜民丰,良臣明君。史书称平历之治。
      街头巷尾再谈及杜且时,前文尚有段轶事未表。
      说是那年杜且一众方进京。一日得空,同顾、江两个吃酒,路上打闹,不慎冲撞了轿辇。
      三人自知得罪贵人,惶恐谢罪。却只听那轿子里有个清冽的声音道:“我无碍,他们也是无意为之,莫再刁难。”
      杜且心下感激,记下了轿子上的名符,后一打听,方知是七王。有日同顾晋说起,“七王是个好人,我来日当报答。”
      江楚便笑她:“那七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尊贵异常,如何用得你来报答?”
      这时边上有个眉眼细长的年轻人道:“这可难说,命数不定,自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杜且赞他明理,又觉得他面善,便邀他一道吃酒,几人互通姓名。那年轻人眉眼一弯,道:“我单名一个彦,你们往后叫我阿彦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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