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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四
我一直看不懂,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他对主人好的时候,可以关怀备至到连朝臣卿相都觉得嫉妒的地步,但是当他戴上帝王的冰冷面具时,又可以不加传唤、不问是非就仓促定罪。
就像前几日,他才偏袒庞籍父子罚了主人的俸,转过头来,却又许了主人不需通报便可随时入宫的特权,庞昱外放出京,半年之内无望还朝,太师府也闭门谢客了有些日子,坊间议论,猜得最多的便是受了圣上的斥责。
斥责什么呢?
晚夏的午后,主人侍立在亭中看他摆棋。
黑白的棋子在棋盘上胶着,宛如两只猛兽,露出利齿,深深撕咬进对方的血脉里,难解难分。这时候,我听见赵祯这样问:“展昭,你可知,朕为何如此重用包卿与你?”
“包大人公忠体国,两袖清风,堪为社稷栋梁,圣上慧眼识才,所以重用。”
“那你自己呢?”
“臣……不知。”
“不,你知道。”赵祯坐直身体,偏过头来,很认真也很诚恳地盯着主人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朕重用你的原因,所以,你才会觉得畏惧和忐忑,才会站得离朕这么远。”
帝王积威的强烈压迫感笼罩下来,我隔着单薄的官袍,能清晰地感觉到主人腿上的肌肉瞬间紧绷,但是碍于他方才说的最后一句,终于还是控制住想向后退却一步的冲动,留在了原地。
“朕的朝廷,就如你我面前的这盘棋局,黑白两子,犬牙交错,将彼此死咬成一个僵局。”
“朕即位以来,虽然一直有志澄清玉宇,却对目前僵化的朝局无能为力,所以,朕需要你和包卿来做朕破局的膀臂。棋,要一步一步走,局,也要一点一点拆。”
“所以展昭,你该知道,朕需要你和包卿的原因。你们两人对朕来说,同样重要。”
“天下乱,大盗生。”他的目光忽然像是偏了一偏,越过主人的肩膀,望向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去,“展昭,你说,侠是什么?”
——侠是什么?
——侠以武犯禁。
主人用力闭了闭眼,仿佛用尽全力将什么念头从脑海里祛除出去,我看见他无声叹息,然后垂下巨阙,单膝跪地,只有头颅还倔强地昂着,直面帝王威严面目,他说:“侠正天道,锄强扶弱,己诺必诚,不爱其躯。”
“侠者犯禁,为彰天道有情;武人践义,是明善恶终报。”
“圣君在朝,仁德被于万民,然而九州郡县,草野荒莽,难免会有雨露难均之处。此时政道之弱,侠以补之,朝廷之失,侠以正之,故圣道去弊不去侠,明君正法不正威,圣道澄清,天下自然再无不平之事,再无可行之侠,因此——”
主人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也从未有过如此坚定:“恕展昭直言,侠者无罪,罪在圣躬!”
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我将心脏高高提到嗓子眼,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赵祯对主人这番话的回应,不时抬头向上瞟,就见主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方才下跪的姿势,眼睫低垂,神情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赵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主人身边,伸出的左手轻轻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又俯下身说一句话,而后心满意足地大步离去。
我听见他说:“展昭,你是南侠。”
短短六个字,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主人长久以来闭口不言的那些东西,以及他之前一直不愿带我在身上的原因——
主人是南侠。
而赵祯是明君。
自那日之后,主人的生活里,越来越多地出现这样一句:“这是官府的事。”
像一道坚硬的障壁,冷漠地将江湖与朝廷官府隔绝在阴阳两面,无视听者因此而皱起的疏离的眉头,日渐习惯到麻木的言语和动作,慢慢充满了他生活的全部细节,主人也再未自命过南侠,每一次自曝身份时,也都是讲,在下开封府展昭。
开封府没有南侠。
他也做不了任何江湖人的榜样。
其实是很矛盾的一件事,他做了,却不希望别人再效仿,也许是觉得这种朝与野的对立于当今的世道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再或者,只是因为自己尝过了苦头,就不希望别人再尝。
而那个我一直期望的,能够理解主人的江湖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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