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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刘悯生在夏四月,那年二月里,他的父亲殿前被点探花,喜报快马传回萍城,长街熙熙攘攘,锣鼓喧天,流水似的人,摩肩擦踵,那真是无限的光彩,十年后再提,也是记忆犹新,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孩子,锦上添花,人人都盼望。他也不负所望,是个男丁。但是母亲生他时难产。
两天一夜,耗干了母亲的血,母亲撒手去了,留下一个孱弱的婴孩。
刘氏的老夫人,死去的可怜女人的婆母,活下来的可怜孩子的祖母,认为自己对已发生的悲剧负有相当重大的责任,所以,赎罪似的,她加倍地对这个生下来便没有母亲的孩子好,连同他母亲的那份,她有一个做探花的儿子,她当然知道怎样才能养育一个优异卓越的孩子,可她选择溺爱,因为愧疚,因为不忍心,她竭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而且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刘悯半点不像他的父亲。他的长相多承袭自他的母亲,柔婉并兼明丽,脾性则是自成一派,不肖父也不类母,莫说父母,他这般的,刘氏立世百年,统共也只他一个。
他是个真正的少爷。几乎刘府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可他还是常常会感到气愤。他总是为一些琐事发脾气,认为世上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为此他很觉委屈,即使旁人已经完全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他也还是不满意,而且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每每都是他身边的人委屈自己去迁就他。
这诚然是败家之相。
但是秦老夫人不在意,或者说,是没觉出。
她眼里,她的宝贝孙儿,真是哪哪儿都好。
生的好,清透灵秀,又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但凡见过的,没有不夸赞的,虽然的确顽劣了些,但他一向不怎么爱出去,只在内帏厮混,便是折腾些,也不碍着旁人什么,何况他对外一向是进退有度,尽管多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懒怠搭理,但总归是没失了礼数,而且,愿意在家折腾,也是因为他同她亲近,他只在家折腾,也只同她亲近,这何尝不是他的孝心所以,她乐意陪着他折腾。
要说刘悯是个好的,倒也全然不是秦老夫人偏私。
刘悯有时候也的确会发善心,从而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譬如此刻。
“老太太给了她多少钱?无论给多少,都叫她回去吧,她父亲正病着,怎么好叫他们父女分离?换了我,要我同老太太分开,简直是要我的命,活都活不下去,哪还有心力做旁的事?”
对刘悯,秦老夫人一向是有求必应,而且答应的干脆利落,可是,这一回她却只是沉默。
善来的心,整个提起来,提的很高。
她需要钱救爹的命,只要给她钱,她愿意做任何事,她早劝服了自己,可是,如果有可能,她还是想,既得到钱,又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并不稀罕刘府的锦衣玉食,不想留下做没有自由的奴仆,至于做妾,那是比做奴婢还不如了……她宁愿回山里切菜赶鸭。当然,她知道,拿旁人的钱是不对的,不应该做,所以,她是借,哪怕日后双倍偿还,十倍也可以!她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她又要哭了。
她好想把这些心里话,就着眼泪说出来,她愿意将来十倍偿还,回家之后,她会日日在菩萨前焚香祷告,求菩萨保佑好心人,老夫人长乐无极,刘府蒸蒸日上……
可是没有,没有哭,也没有说。
因为她一直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她从来没有向人求过什么,她觉得不体面,旁人上赶着给她东西,她也向来都是拒绝,她总是很安静,沉默,不问不说话,有时问了也不说,才回乡时,村里人看她生得美,瞧着也乖巧,很喜欢她,孩童无论男女,都爱找她玩,同伴之间也攀比,究竟谁和她关系最好,可是时间久了,人人都瞧出来,她待人一点不热络,石头一样,捂不热的,于是慢慢就没人再找她了。虽然不再见她的人,但是关于她的言语却是半点不见少,好听的,讲她木讷,是遭了灾,吓的,不好听的,说她矫情清高,瞧不起乡下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斤两,不懂落架凤凰不如鸡的道理,何况还不是凤凰,竟在父老乡亲跟前摆架子。这些话她其实都知道,但从来也没辩驳过一句,因为觉得没必要,她并不在乎,没人找正好,清净,但有时远远瞧见他们追逐玩闹,心里也会油然产生一种孤单,但要叫她过去融入其中,又做不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坐下来认真地想,可能自己的确是假清高。
她就是被“清高”两个字害了,要她去求人,且还是这样过份冒昧的事,怎么好开口呢?
只因为人家是好人,就要借给她钱吗?话讲出来轻易,上下两张嘴唇碰几下的事,讲出来的话也好听,十倍奉还,她真会有那么多钱吗?
她自己尚且迟疑,旁人自是更不必讲。
她怕听见拒绝的话。
拒绝是一种否定。
她似乎接受不了。
所以什么都没有讲,只是听天由命。
刘悯是真心的,真心想要善来回去,一是钦佩她的深情高义,愿意尽绵薄之力,二是他也的确不想再听见什么“小奶奶”的话。
他以为他的话祖母会听。
可是秦老夫人十分坚定地讲:“不,她不能走,我要她留下。”
这是最终的结果。
善来听了,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情感,失望以及悲伤的情绪出乎意料地没有,有的只是一种轻松,一种事情终于落定了,不必再悬心忧虑的解脱之感。当婢女也很好,做妾也并非不能接受,更坏的情形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一直心存侥幸,想要一个更好的结果。更好的结果,有当然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早已认命。
刘悯倒是有许多惊奇和疑惑,惊奇于祖母竟然驳回了他的请求,疑惑于眼前这小丫头身上究竟有什么好竟如此得他祖母青眼。
长的是不错,字也很好,也是有那么一些不凡气度在,也就这些了,再找,找不出来了,好的不见,坏的倒多,首先就是性格,看着就闷闷的,无趣……
刘悯是个少爷,一个有孝心的好孙儿,当然不会为一个婢女同自己的祖母夹缠,当然是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定了,后续也就不再管,所以当即就把善来的事抛到脑后,一头扎进祖母的怀里卖乖。
“老太太怎么今个儿才叫人去接我?可是不想我?我可是一心想着老太太,早想回来,可是老太太不来接,我怕是老太太不想见我,自己也不敢回来,前几日是我不好,气极了,什么都敢做,竟然和老太太顶嘴,真是罪该万死!我真知道错了,老太太再饶我这一回,我以后一定不敢了。”
几句话哄得秦老夫人心花怒放,喜笑颜开,把人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后颈,笑着讲:“别说这样的话,我没办好你的事,你生气是应当的,我只求你别气坏了自己,旁的都不要紧。”
祖孙好一番亲昵。
亲完了,秦老夫人看见茹蕙并善来还在一旁站着,于是先对善来讲了一句:“我先前的话,你千万记着。”这句话说了,才对茹蕙道:“就依我先前说的,你带她去安置吧,晚些再带来见我。”
茹蕙应是,行了礼退下。
善来跟着要走,被茹蕙轻轻扯了一下,善来不解,只是抬起头来看她。
茹蕙有意提点,可是又不好明说,看了一眼秦老夫人和刘悯,见他们祖孙还在说话,没留意这边,于是也就什么也没有说,带着人快步出去了。
善来当然也知道茹蕙是要提点她,只是实在想不出是要提点什么,好在虽然不知道,但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不会当面问,直到了外头无人处,没了顾忌,她才问出来。
“姐姐,可是我方才做错了事?”
茹蕙也是有副玲珑肝肠的人,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所以她想了一会儿,直接对善来道:“好妹子,咱们做奴婢的,主子再给脸,也不能忘了本分,刘氏诗书礼乐之家,怎容奴婢轻狂?咱们见人行事,千万要循规守矩,方才咱们退下时,你该和我一般行礼才是。”
善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没守奴婢的本分。
茹蕙又道:“你是才来,所以不懂规矩,不能怪你,不过日后可得留心,别被人抓到了错处。”
她说的很对,善来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对茹蕙道:“我记住了,多谢姐姐提醒。”
茹蕙也点了点头。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
此去是带善来去取帐子被褥,到了管事婆子处,几个人瞧见是茹蕙,都上来大献殷勤。
“姑娘,怎么亲自来?有什么事,叫个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难道还办不妥当?这么远的路,不累坏了?快坐下歇会!”说着便捧了一个板凳过来,旁边的人那着一个软垫。
“姑娘快喝口茶,润润喉咙。”
茹蕙是既不坐也不喝茶,全都笑着推拒了:“多谢几位妈妈好意,本来不该辞的,只是老太太给派了事,时间紧,我不敢歇,否则一定坐下来陪几位妈妈说话。”说着,把善来拽到了身前,道:“瞧,就是她,今个刚进来,老太太叫我安置她,我带她来拿东西。”
此话一出,几个婆子纷纷转了头去看善来,齐口称赞,“长得真俊俏,果然是个美人。其中一个婆子,忙指着里头桌子上的一堆东西,对善来讲:“早备好了!全是好绸缎,只是不知姑娘住哪里,否则我们早送过去了,哪里还会劳烦两位姑娘跑这一趟?姑娘们且等着,我洗个手,亲自给姑娘抱过去。”
茹蕙道:“怎么敢劳烦几位妈妈?要是误了妈妈们的事,可就了不得了,我们既来了,自带走就是了,妈妈们日理万机,难得有清闲时候,多歇一歇,也是我们的孝心了。”说着,眼睛看了一眼善来。
善来心领神会,张口要说话,可是她头一天做奴婢,又是那么一个性子,实在很难做到茹蕙那般能说会道,憋红了脸,也只是说出了一句干巴巴的多谢。
几个婆子却一点不觉得她轻慢,赶忙都围上来,拉住她的手,笑着讲:“姑娘千万别见外,我们几个管府里的东西,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说。”
毕竟是小奶奶,当然不会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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