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殇

　　竹屋寂寥，相对无言。
　　白衣僧人所绘之竹横亘于竹洛与柳涤尘之间。
　　竹洛呆呆地凝望着画中之竹，孑然一身，或浓或淡的墨迹，一枝竹枝，一片竹叶，寂寞蔓延。
　　荏苒繁华，万物皆空。
　　轻叹出声，竹洛修长白皙的指画过竹节，纸间突然绽出大朵大朵的莲花，氤氲蕴藉，蓬莱盛景，莲香四溢。
　　顷刻之间，琳琅缤纷，次第落尽。
　　光影浮移，徒留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柳涤尘忆及那僧人身畔的佛光，顿悟一切：“他们，要召你回去？”
　　竹洛苍白着脸，黯然失笑：“回不去的，水神岂有后岸？不如沉沦苦海，魂飞魄散。”
　　他们挡了他千年，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这场没有退路的游戏。在每一世的相遇中，在每一次他以为终于可以了却时，那些自以为仁慈的神就会不择手段的将他禁锢在竹中。一句抱歉，十七世轮回，十七次相遇，十七种错过，十七回相见不如不见的绝望，说不出。
　　参不透情字的人会生生世世爱恨流离，参不透情字的神只能留在原地，被时间抛弃。所有的错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是那些神看不透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挽留。那句抱歉说出之日就是他离去之时，一切的一切他早已了然，只除了那一句，此生无憾。
　　一场游戏玩了千年，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
　　掩上画卷，竹洛仰首透过简陋的屋顶看清冷月盘高悬天际。长发散落，月宫嫦娥也寂寞。
　　“今天是上元节，我们出去走走吧……“

　　上元掌灯，明月在天。
　　漫步河堤，月轮在水面破碎。银辉点点，远处有莲花灯缓缓飘过，明明灭灭，每一盏莲花灯皆是世人的一个心愿。红尘辗转，太多力不从心。于是他们将心愿托付水神，等待神灵的庇佑。
　　何谓神迹？竹洛轻轻扬手，一只花灯已入掌心，一对苦命鸳鸯乞愿天长地久。
　　奢望。
　　连自己的爱恋都守不住的神如何守护世间情爱？
　　万般皆是欲。
　　花灯坠落，湮没无声。
　　蓦然回首，竹洛轻笑，如晶如水的面庞在月光下越发空灵明澈，眉间一抹血色图腾，哀艳绝伦。
　　柳涤尘不由自主的抚上那抹血色，心痛如绞。
　　阖上双眼，他总是贪恋他的温暖：“坠天之印。这是天帝对犯戒之神的惩戒：以我挚爱之人一世又一世的夭折，一世又一世的遗恨，一世又一世的死不瞑目，以他的福泽，他所修的功德换我的永生不死——他却生生世世含恨而终……”琉璃般的眸中晶莹一片，神无泪。
　　忘界苦，离相难，寂灭为上。佛有三科法门，动则三十六对，出没即菩提场，说一切法，莫离自性。
　　“愿为我吹奏一曲么？“竹洛奉上翠绿的竹笛，他知道柳涤尘必能助他完成心愿。

　　夜沉寂，万籁俱静，唯有缥缈的笛音回荡天际。
　　水面升起凄迷的雾，千回百转的哀伤在空气中颤动
　　朵朵莲花间，轻灵飘逸的身影随音韵而动，长发翻飞：一个旋身，一个舞袖，一个回眸……如行云，若流水，明灭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影影绰绰。
　　洛神临波，艳动天地。
　　柳涤尘痴痴望向水面翩迁的身姿，烟波流转，是瑶池仙境抑或昆仑蓬莱已不再重要，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的水神，水舞千里，幻美万方。
　　天地间无穷无尽的水皆因他而动，是他最真实的心情。
　　这一夜，柳涤尘知道自己看见了——神迹

　　月不止，舞不尽。
　　笛声远渡，寂寥漫天。
　　沉睡的都市，迟迟未眠的三人凝望着笛声的来路，各怀所思。
　　合掌成礼，千回百转的笛声是痴、是迷、是无悔。敛目垂首，这一段情他已无能为力。“缘起缘灭，万般自在。善哉，善哉。”拂身而去，白色僧衣消逝无踪，留淡淡佛光，普渡众生；
　　漫天哀婉在他听来是竹妖迷惑众生的伎俩，紧握拂尘的手青筋暴裂，刻意忽略胸口莫名的紧 窒，他要救他的独子，即使毁天灭地，他也再所不惜；
　　笛声幽幽落在床塌间孱弱的身躯上，苍白的男子睁开眼，迷离的眼突然绽出清亮的光。手无力的在空中探寻，仿佛要抓住熟稔的笛声看个究竟，终是垂下。清俊的面庞流过落寞，扯出无奈的笑，虽是苦涩，却自有一番华贵。他是国师之子又如何？自那日竹林归来，像是碎了一块，这身子便没缘由的衰弱下去。父亲认定是竹妖作祟，他却无心追究，笛声中总有画面闪过，浮光掠影，似是轮回中记忆残片散落，很快乐却又很悲伤，怕是大限不远了吧。
　　……
　　长袖空舞，物是人非。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柳涤尘带着满身疲惫回到竹屋中，无论外面的世界再如何繁华明媚，这阴冷的竹林才是他心灵的皈依。
　　“久违了，柳公子。”不知何时，国师出现在竹屋中。
　　“是你……”猛然的惊厥，电击般贯穿遗忘的记忆。
　　十三年前，就是他挥动着白色的拂尘道貌岸然的说他是不祥之物，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然后，他就被依照“神喻”丢弃在竹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年仅十岁的他是如何生不如死的存活下来，十一岁那一场大病，记忆从此断了线。关于那些痛苦的过往，他本能的选择了遗忘。残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有那刺目的白。
　　“多谢柳公子相助，若不是你，那竹妖又岂肯乖乖现身？”冷笑摄人，他这十多年的苦心总算没白费，当年他看上的那个灵力颇高的孩子果然替他引出了这千年竹妖。
　　心脏收紧，直觉的回眸，竹屋门畔是那抹纤细的影，只是眸中的冰绿不再，无情的黑掩盖了所有情绪。
　　“不是的，洛……不是……”慌张的否认轻易被国师打断：“不用跟这妖孽解释了。柳公子，你今日给这竹妖的茶中早已入了我的药，他现在药力发作，气力尽失，已没什么可怕的了。“
　　国师挥动拂尘，出手如风，直袭向竹洛的眉心。
　　闪过一次比一次凌厉的攻击，竹洛清楚的感受到体力的飞速流失。
　　今夜，在劫难逃。
　　“爹——，不要……伤害……他……“声嘶力竭的呼唤让空气凝滞。
　　一抹白色正缓缓向他们爬来，地上堆积的竹叶被划出深深的印迹，曲曲折折，通向繁华三千的彼岸。
　　竹洛望向他，痴痴然，再无动弹。
　　柳涤尘却看准国师惊愕的瞬间，飞身向他扑去……

　　彼方，穿越时间洪荒，是命运的再度相遇。
　　唇齿轻启，枯候千年，只为这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会是……这样……”气若游丝，白衣男子耗尽全身气力昂首对上他的眸，涣散的眼中尽是绝望。
　　弥留之际，他终于记起了一切，那段禁断之恋，横亘千年，无怨无悔。
　　明白了，却也太迟了。

　　此方，飞蛾扑火，殒身不顾。
　　早已伤痕累累的柳涤尘再一次扑向国师，鲜血飞溅，残破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撞断无数竹枝，坠落。
　　眼前的景物逐渐飘远，连呼吸都已变的奢侈，远处是千年重逢，他似乎已经成为多余。
　　既然洛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就让他的血，他的命成为他最后的贺礼！
　　即便不爱，他也要他永远铭记！
　　目光停驻在国师身后的那株断竹间，猛然发力，信念已超越一切。
　　风声过耳，竹影摇曳，断竹在风中咆哮。今夜，他要者拂尘主人的命来陪葬！
　　“洛，相信我，我从未负你——”凄厉的啸声回荡竹林，夜雾凄迷，竹叶纷飞。
　　重物坠地，死寂。
　　竹洛轻颤，晶莹的液体滑落。
　　神，无泪。

　　“不要再为我所累，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今夜之后，再无相欠。”
　　竹洛手指拈起，朵朵莲花自指尖碎裂，片片翻飞。他收回了关于他的全部，也一并收回了他的罪。
　　竹林一役，他本该夭折于此，带着累世的遗憾，堕入轮回。
　　他逆天而行，逆转命格，以他的神格换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放他自由。
　　他所爱的只有风祭，那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王子。从他见他第一眼起，他便知道，一切已然结束。
　　说出了那句抱歉，纠正了脱轨的命运，他们各不相欠，再无关联。
　　当他醒来时，将是一个与他无涉的人生。
　　无论时间怎样流逝，无论人物怎样变换，无论——那只是——一个人的记忆——都承诺——永不忘记。

　　滴答，滴答，滴答……
　　寒夜凄清。
　　回身时，暗红的血在竹上交汇，蜿蜒盘桓，班驳陆离，好似——离人泪。
　　风起，断竹在夜雾中颤栗，贯穿两具胸膛。
　　尸骨寒，目未瞑。
　　僵直的手扬起，凌空斩断竹干，竹洛轻抱起柳涤尘的尸身，仿佛怕打扰怀中人熟睡般小心。
　　“我相信，我相信你为我付出的一切……“吻上那失却温度的唇，他知晓他的一切。从他第一步迈入竹林起，他的痛苦，他的倔强，他的成长，点点滴滴，尽在他凝望的眼底。
　　他永远都不会不知道，他的笛声，他的凝望都只因他而起。不知何时，夜夜守望的孩子已然成长；又是何时，一颗心就沦陷于那深深的无望中，无力自拔。
　　只是，他已不能再爱。
　　因为他的爱，注定会成为被爱者的痛。
　　他不要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地，从眼前错过。
　　那痛，千年，已足够。

　　染血的手抚过未暝的眼，躺在竹洛亲手掘出的墓中，柳涤尘看来安详且宁静
　　“放心的去吧，你不会再孤单。我陪你，地老天荒。”
　　土，渐渐淹没了墓中人苍白的脸。
　　跪在墓前的身影淡了，散了……
　　声声竹籁宛如一首啼血的挽歌。

　　顷刻间，满城的竹突然绽开哀艳的花，苍白剔透，倾国倾城。
　　繁华落尽，全城之人皆在这一刻仰首。
　　寂寞苍穹，无星无月，惟有漫天竹花在遥远的天际轰然迸裂，刹那芳华。
　　只那一瞬，倾城之竹猝然枯萎，枝叶铺天盖地，生生断裂。

　　风，吹起细碎的白花，如同飞雪漫天，静静坠落。仿佛是，翻飞的泪，定格了所有幻觉与臆想。
　　留下浅浅的影，狂风一吹便破碎终结。
　　一切如梦。
　　只是，至此以后城中不再有竹。
　　于是，人们便把这一夜称作——
　　竹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