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春水

　　“如今天儿也渐渐热了，还是穿素淡些好……昨日张嬷嬷来送新衣时，我好似瞧见有抹天水碧色，看着倒是清爽，就穿那件吧。”
　　羽棋听了却未立时应下，神色犹豫。被站在一旁羽琴瞪了一眼，只好起身去了里间。
　　从衣柜里找出天水碧的衣裙来仔细打量，月白色短袄的连云暗纹只见隐约，鸭蛋青的交领襟口上添了几笔柳叶纹；天水碧的褶裙上绣有粉燕飞舞碧丝间，倒是有几分明快，这才略略松口气。捧着衣裳走回镜前，听小姐正嘱咐着梳头的羽织：“祖母一向喜明丽，今日梳双螺吧。簪那对珊瑚珠串，显得活泼些……”
　　羽棋这才放下心来，欢喜道：“林哥儿前几日送来块胭脂玉，奴婢见那成色实在好，就让羽织打了根藕粉色络子备着。现下串上玉佩做压裙，配着珊瑚串珠倒是相宜。”
　　却见辛夷一愣，而后轻轻摇头：“昨日既是张嬷嬷来送的衣裳，说不得夫人与大娘子都提前回了，去祖母那儿恐是会遇上……这玉还是莫戴了，我前几日结的流苏绦子可熏好了？”
　　羽棋低头掩饰面热，忙道已收回绣房晾着了，这就去取来。

　　等梳好了头，辛夷唤来羽琴近前：“父亲年前送的绯色南珠璎珞，如今是收在屋里还是库房？今日与我戴那个吧。”
　　羽琴从首饰匣里找出璎珞，先服侍姑娘换衣。刚一近身就听姑娘在耳边问道：“林哥儿使谁过来送的东西？收下时怎不与我交待？如今他刚自己有了院子，就显得这般亲近过来，若传去夫人那里，岂不生事？”
　　羽琴小心系着斜襟带，轻声道：“姑娘莫急，林哥儿没使人送来。林哥儿身边的墨石与赶车的朱大为邻，旬假归家时私下悄悄托付于他。五日前羽棋要去绣庄取屏风，朱大便讨来这趟活计，等马车出了府才悄悄塞与她的……羽棋怕是见姑娘得三少爷亲近，欢喜不过，一时疏忽了。”
　　辛夷闻言抬头笑着撇她一眼，知她在为羽棋开脱，点点头也不说话。
　　羽琴心下更加不安，替姑娘穿戴好一身，才见羽棋回来，拿了流苏绦赶忙系上。

　　按着府里的例，辛夷屋里现下有四个丫鬟。羽琴最早进府，年岁也最大，因性情稳重做事细心，被姨娘选来放到辛夷身边当大丫鬟，管着屋里的首饰和往来；羽棋和羽书是一块儿进来当差的，都比姑娘年长一岁，如今都拿二等的例，羽棋管着衣物摆件，羽书看着茶水吃食。还有个辛夷自己挑的羽画，进府时不爱讲话却识得几个字，如今专门管着书房，也是二等。羽织是院里针线房的三等小丫鬟，算在姨娘的例里，她手巧得不光绣活好，头也梳得好，加上性子讨喜，每日都来说说笑笑地给辛夷梳头，看着倒比羽琴更像屋里的贴身丫鬟。

　　出门前，辛夷照例要与羽书商量今日吃食。趁着这空当，羽琴忙拉了羽棋在屋角咬耳：“你又在闹什么心眼子？如今小姐凡事自个儿有决断，你莫再成日地瞎操心，再这样下去，怕是羽织都要比你先升上一等……”
　　羽棋低头皱眉，模样有些委屈：“我岂是那在意例份的人……姑娘有成算是好事，可那表少爷又是什么好托付？我就是担心姑娘……还是讨得家中长辈喜欢是正经。”

　　院里的下人们早就发现，自莫家表少爷上门后，小姐就突然变得有主见了。以往丫鬟们说什么都笑眯眯地应好，如今从穿衣到吃食，却是事事都有打算。
　　羽琴也拿不准小姐是不是有意这位表少爷，才会如此性情有变。心下也不免思忖，这莫少爷看着是一表人才，可家底也太薄了些。听闻是夫人的庶叔的庶子所出，如今怕是走投无路了，才与寡母投奔到夫人这里。虽说寒门出贵子，但这读书人的前程可真不好说……
　　羽琴思绪纷纷却无暇细想，已到了卯时一刻，再不出门怕是要迟了，赶忙扶着辛夷出门。

　　行至院门口，辛夷又对着壁照上四边雕花的铜面立足片刻。
　　都是养在宅院里的姑娘们，想生事也没几个由头可找，不是计较言辞，便是挑剔衣服首饰。出门前若不通身上下检查一遍，怕是不能安心。
　　今日特意穿了主母刚送来的新衣，又挑了祖母喜欢的颜色，也没有什么惹眼的物件，自觉颇是妥当，这才由羽琴扶着迈出院门。边走边感慨着，自成为辛夷来，可真是无事不顺心。
　　就拿眼前的来说，怕是少有人家肯在偏院儿门口立壁照的，更别提还要嵌上整面铜镜，耗费良材不提，这在屋外风吹日晒的，少不得又要多添置个小丫鬟悉心照看着。但辛夷上辈子本就习惯了出门前对着穿衣镜检查行头，如今府里又是危机四伏的，就在秀姨娘面前撒娇卖乖了大半个月，求着在院门口立壁铜镜。秀姨娘拗她不过，就卖力地吹了吹枕头风，直吹得沈老爷亲自南下直隶挑了物材。
　　姨娘瞧着柔弱，为了女儿却是无所顾忌。好似觉得自己的身份对不起女儿一般，总是处处迁就，又常常劝诫。长此以往，惹得以往的辛夷时有怨怼，但对现在的辛夷来说，只有满心感激。

　　听徐嬷嬷说，秀姨娘原是县下永平镇吴秀才家的长女，容貌秀丽又知书达理，慧名远播。可惜早年丧母，父亲又是俗事不通的酸儒，只好长姐如母地打点家事，拉扯幼弟。
　　原本也许了耕读人家，纳吉刚过后父亲却突患急症。为酬付诊金药费，不得不将家中田地典当过半。男方听闻后，就开始有所顾忌，纳征时竟只带了几盒素饼上门，之后又迟迟未提请期。
　　彼时的秀姨娘愁肠百结，看着老父缠绵病榻，听大夫说痊愈后也少不了药材保养；幼弟天资聪颖，日后读书考举花费不知凡几……此时还未下定，对方就明显慢怠，成亲之后恐会愈发薄待，防她对娘家有所帮扶。若真是如此，那叫她如何安心度日？
　　恰逢此时，辛老爷下乡收租，一见到秀姨娘便十分殷勤小意，不时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上门，更允诺今后必定当正经亲戚般悉心照料。见他妥当安置好一家老小，秀姨娘狠下心来，一顶小轿进了辛府。

　　辛老爷本非慕色之人，往上数三代也是官宦子弟，只是打祖父起便是庶子旁支，未得家族照拂，为求营生沦为商户。虽比起一般人家算得富贵，却始终是有些意难平。因着这份不平，心中一直以振兴家业为重。即使在外做生意难免花红柳绿，家中仍是只有一房正妻，管得家宅井井有条。
　　只是嫡妻也是商贾出身，生了两个儿子都十足十像了双亲，还不会走路就喜欢趴地上玩算盘，一对上书本就昏昏欲睡……彼时长子三岁，请先生教了大半年还学不下十个字，次子更是一见到先生就嚎啕不止。
　　在数次被官老爷们折腾到吐血后，辛老爷立志要光复门庭，培养个中举的继承人来。于是瞒着妻子，嘱咐周管家悄悄物色读书人家的女儿来。家底颇丰的自然不会愿意，倒是那些落魄书生家的，可以照拂一二……
　　周管家回报了秀姨娘一家的情形，辛老爷就装模作样地下乡察租，果见秀姨娘在替父亲打点田地免赋事宜。娴静知礼，不卑不亢的模样深深打动了辛老爷，于是诚意十足又心急火燎地求回了家。姨娘进府后自觉愧对家人，不愿让人以名讳称呼。因容貌秀丽，辛老爷便让府中下人称其为秀姨娘。

　　秀姨娘进门不久，就与夫人莫氏同时有了身孕。十月后瓜熟蒂落，莫夫人诞下府内长女慧姐儿，秀姨娘给府里添了位三少爷，取名辛林。
　　据说那日辛老爷准备遵夫人所嘱，劝秀姨娘将儿子送去正房抚养，走到房门口就听秀姨娘在对着刚出生的小儿子念声律启蒙。刚出生的娃娃眼睛还没睁开，就啊啊地跟着节奏出声。听得辛老爷激动不已，也就没再提送儿子去正房的事。

　　夫人莫氏对此事心生不满，认定秀姨娘目无尊卑，在后宅小事上愈发地处处针对起来。秀姨娘也只是默默忍受，从不诉苦，只一心一意教导孩子，反而更得老爷爱惜。
　　林哥儿果然是颇具天赋，三岁不到就背完了千家诗，辛老爷急忙重金聘请西席，又惹得莫夫人一阵不快。
　　此时，秀姨娘又怀上一胎，生下来是个女儿。刚办完满月酒，竟主动提出要将三少爷挪去正房。

　　搬去正房不出三日，林哥儿就因日夜啼哭发烧不断。夫人遣张嬷嬷来唤秀姨娘，她却告罪不去：“少爷生病，自有夫人打点妥当，奴婢去了恐是只会添乱。”
　　从此以后，秀姨娘似是与自己所出的三少爷林哥儿陌路一般，只在碰面时按礼数招呼。
　　彼时襁褓中的辛夷看着秀姨娘抱着她流泪，抽泣着不敢出声，就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走了大运，有个聪慧又坚强的娘亲。
　　这个娘亲还这么爱她，真好。

　　不光是母爱，父爱也是不少的，虽然需要有些计较。
　　在辛老爷眼里，大娘子慧姐儿更像他，但二娘子夷姐儿更会心疼他。见他疲乏就学着丫鬟为他捏背揉肩，见他开怀就学她娘亲为他添茶……而且夷姐儿和林哥儿一样，天资聪慧好诗书。三岁提笔，就说什么大家的帖也不稀罕，就想学父亲的字；五岁学琴，就问父亲最爱的曲是哪一首；六岁捏针，就念着要为父亲做衫……
　　辛老爷无论何时进这院门，都见美妾娇女笑意盈盈地相迎，一身疲乏立时消散。长此以往，倒更常歇在秀姨娘的青苔院里。
　　虽有夫人莫氏那边愈发挤兑，下人们却惯会见风使舵，是以辛夷与姨娘的日子一直都颇为滋润，每日便是赏花烹茶，吟诗画花。两人也不爱拿主子款，不时与丫鬟们笑闹一团。院里的笑语欢声总溢出墙外，引得府里人好不羡慕，争着进来当差。

　　直至大半个月前，府里来了个夫人娘家的远方侄子。彼时夫人带着大娘子去了五台山祈福未归，便直接去拜见了辛老夫人。老夫人感其家境贫寒却一心向学，便留他与寡母借住在府里空置多年的偏院里，此后与府里少爷们一同上课。
　　辛夷当时听闻此事，也未做留意，只是与林哥儿通信问起近日学堂诸事时，林哥儿钦佩其才学细细谈起此人，这才引得辛夷心中警铃大作。
　　辛夷的未来夫君、外号陈世美的渣男莫庭岚，悄然上线。
　　辛夷叹气，和姨娘舒舒服服地过了这些年，竟差点忘了这一茬。松散了这么多年的骨头，该紧一紧了。
　　然后青苔院的丫鬟们就发现，姑娘突然变得强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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