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接下来的两天，兰初一直低烧不断，人也始终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承天帝只派陈淮来看了一回，见无性命之忧，也就不再理会；只唬得孤鸿，不眠不休守在他身旁，端水送药，生怕有个差池。

　　第三日上，兰初终于醒来。

　　他到底年轻，又是自幼习武，底子比常人自然好许多。睁眼时孤鸿恰巧不在，他便自己起身，披衣趿屐，走到了门口。

　　门外廊下，孤鸿正在煎药。兰初的伤势不能为外人道，他便只得按着自己日常所知，抓些止血培元，退烧散热的药来。

　　兰初走路素来无声无息，这会儿大病初愈，脚步更加虚浮。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孤鸿都没发觉。他没回头，兰初也不出声，只在他身后静静站着，眼里带着些难得的浅淡笑意。

　　过了一阵儿，那药煎的差不多了，孤鸿这才站起身子。一回头望见是他，先是一惊，随即伸手过来覆在少年额头，感觉他体温恢复了正常，这才放心地笑出来。

　　怎么起来了？

　　身上还疼么?？

　　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端些粥来。

　　兰初微笑着看他不断比划，末了，才低声道：“我没事了，这几日辛苦你了。”

　　孤鸿一边摇手，一边把他推进屋里，然后返身去端了自己刚煎好药来，送到他唇边。兰初接过一仰而尽，孤鸿又递茶给他漱了口，随即便又把他往床上推。

　　兰初知道他好意，只是躺了这几日他也着实闷了，此时万般不愿意再躺回去，只得抓了他手笑道：“我真没事了。”孤鸿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勉强，眼见他只穿了一件碧色的锦袍，便又去翻箱倒柜寻出来一件狐氅给他披上。兰初由得他摆布，待到好不容易消停了，才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他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孤鸿已经拦在了他面前，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气急败坏地比道：你伤还没好！

　　兰初依旧满脸温和笑意，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安抚道：“你放心，我只是随便走走，不会有事的。”他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低沉醇和的声音仿如夜泉静静流淌，只是平静带笑的眼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孤鸿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最知他秉性，见他虽是站着暂时还没有动作，却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拦不住的，于是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接著比出一根手指：一个时辰！”

　　兰初失笑，点头答应。

　　孤鸿这才悻悻退开，看着少年慢慢消失在院外，明朗的眉目却骤然黯淡了下来。他比任何人都靠近这少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底的痛苦，然而无论有多愤怒，多心疼，对于事态的发展，他却始终无能为力。兰初有兰初的骄傲，不肯接受来自任何人的怜悯，即便知道这些事情都瞒不过他，却每每只肯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

　　天空又缓缓飘起雪来，青年站在廊下望著灰蒙蒙的天宇，眼中满是压抑的愤怒，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兰初出城的时候，雪已渐渐大了，他却不肯回返，只将披风上的兜帽拉在头顶，然后依旧不紧不慢的往城外走。临江城外不足十里处，便是苏摩山。严冬时节，风雪塞道，山路上杳无人迹，他一路迎风冒雪，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上到了位于半山的望江亭。

　　凛冽的寒风将他肩头的披风高高吹起，远远望去，仿佛一副巨大的纯白羽翼，直要将这少年带上天宇。然而少年看似清瘦的身形却始终稳稳地伫立在寒风中，目光静静投注在山脚下已成了一条银线的河面。山上再无旁人，少年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此时终于一点点从黑得望不见边际的眼底翻涌上来。这一刻，他再不是广陵怀里温和恬静的纯稚少年，也不是众人眼中冷淡自持的宁王殿下，年轻的面孔上苍凉的神色仿佛山顶已然积存了万年之久冰雪，永无消解之时。

　　赫连战纵马而来的时候，就见这少年愣愣地站在亭外崖边，浑然不知再有一步之差，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他心下一惊，骤然勒马，在骏马一声长嘶的同时，他已纵身而起，直扑少年站立的崖边。

　　赫连战的动作，兰初在第一时间已有所觉。但一来他平时从不轻易显露身手，二来也未感觉到丝毫杀气，所以在赫连战袭来的那一刻，他只是淡淡回头扫了一眼。

　　赫连战出手如电，一把将他带离崖边，却在接触到少年淡淡的眼眸后，陡然惊觉自己方才的救人之举，兴许有些多余。

　　那一双眼，便好似夜色最浓之时的天幕，黑的无边无际。他仔细看进去，却不见丝毫汹涌奔腾的情绪。少年始终沉寂的双眼，便如古井一般，波澜不兴，看起来并不像个有心寻死之人。于是赫连战松开他，想了想才道：“崖边危险，你该站远些。”

　　兰初依旧冷冷淡淡的望着他，既不出声，也不动作。赫连战想不出这少年为何会有这样冷清的眼神。看他那一身装束，非富即贵，却偏偏在这样的风雪天，独自一人出现在荒山野地。“你可是和人走散了？”他只能如此猜想。然而少年依旧默默无语，看了他一会儿，便旋身往山下走。

　　赫连战微微有些尴尬，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冷的仿佛万年玄冰，寒气森然。不过见少年离去，他原本悬着的心也随之落地，翻身上马，自少年身边掠过之时，还不忘交待一句：“我先走了，你下山小心些。”

　　兰初停下脚步，淡淡的望着那道飞逝的身影，眼底冰封的神色，不知不觉间悄悄崩落了一角。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的青年，正是三天前遭他刺杀的震远将军赫连冀的独子赫连战。

　　赫连冀遇刺之时，赫连战奉命在兰谷关内布防，待他收到消息赶回北溟军中，赫连冀的尸首已经僵硬如铁了。赫连冀遇刺，最先赶到的中军大帐的，便是他的副将秦川。北溟与西陵开战在即，秦川为定军心，当下全面封锁了赫连冀身死的消息。一面对外宣称赫连冀受伤需要调养，一面却派人悄悄将赫连战叫了回来。

　　虽然没人看到凶手的样貌，但聪明如赫连战，又怎会猜不到那背后主使之人。回营后忍痛收敛了父亲的尸首，便悄悄避过众人耳目，趁夜驰出了北溟军营。

　　他的目标很明确，便是此时栖居临江的承天帝。

　　血债就要用血来偿。年青气盛的赫连战，甚至等不到开战的那一日。

　　他到临江时，时已过午。承天帝亲至，临江城自然防范森严。赫连冀在旁看了半晌，不敢妄动，便先在城外寻了一处荒庙落脚，到晚上才偷偷回到临江城下。那时城门已闭，四下无人，他挑了墙角僻静处先听了城头动静，这才将带有铁爪的绳索甩了上去。城头上不时有人巡逻，赫连战不愿打草惊蛇，只屏气凝神躲在暗处，等那些人都走过去了，才蹭的一下，跳进了内城。

　　他落地后，微微辨了辨方向，随即伏低身子，一路疾行，到了城北一处名叫“未名居”的客栈。那是北溟在临江城内的暗桩。赫连战虽然报仇心切，却并不莽撞，心知以自己一人之力，要杀承天帝简直难如登天，于是只得先到了未名居。

　　临江是边城，常年宵禁。这个时侯，就连客栈的大门也是紧闭的。门外只见大堂亮着一盏油灯，约莫是有守夜的伙计，随时伺候店内客人的需要。赫连战不愿惊动他人，立在外面思考片刻，随即顺着墙根绕到了客栈后院，纵身翻了进去。

　　他要找的人，住在未名居南边的一处小跨院中。那院子漆黑一片，看起来似乎主人家已经睡下了。他凑到近前，正要敲门，却不料那院门竟先行开启。一名青年男子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笑着看了眼赫连战，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二人进房，青年也不掌灯，直接将赫连战引到墙角，用手一扳角落里放着的青花瓷瓶。墙面吱呀一声便开了条逢，二人闪身而入，墙面瞬间又恢复原样，再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青年今日过午便已接获消息，因此早已准备停当，密室内灯火通明，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热茶，而后一指对面的长凳，随口招呼道：“坐吧。”

　　赫连战自进来后便一言不发，此时伫立在桌旁不动，冷冷看着那青年，半晌，忽而道：“拿来。”

　　“什么？”青年斜睨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装傻。

　　“你知道我来，就该知道我要什么。”

　　“你说的是这个？”青年对他冷硬的神情视而不见，浅笑着从袖中拿出一轴纸卷，悠哉游哉地在指尖转了转，却始终不肯递到他面前，只轻声道：“给你可以，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我也要去。”

　　“不必。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赫连战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不答应算了。”青年不以为忤，爽然一笑后便将纸卷凑到了烛火旁。纸是易燃之物，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他却看着赫连战瞬间铁青的面孔，好整以暇：“现在，只有我知道怎么进孙府去。你选，自己去，还是带我一起。”

　　赫连战一蹙眉，低声道：“江南，你这是何苦？”

　　那唤作江南的青年深深看着他，缓缓收起满面笑意，正色道：“赫连，孙府如今便如龙潭虎穴一般！你要报仇，就别想甩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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