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阙

　　清平阙是酒楼，也是勾栏。它卖酒，也卖戏。丝竹管弦，琴瑟笙箫应有尽有。然好戏并非天天有，正如好酒，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清平阙的酒是长安市上独一无二的酒。清平阙的酒只有梨花笑。
　　清平阙的梨花笑来自城外十里眠风岗，来自酒娘繁缕和若干女子之手。温婉甘甜，虽至清至薄，却能醉人。
　　繁缕引了千叠山的泉水，集了三月开的梨花，加入秘制盐。每坛加蜡三钱，竹叶五片，隔水煮开，趁热密封。把梨花的清，深泉的甘，竹叶的香都封进剔透玲珑的酒里。
　　现在还是四月，清平阙还有酒的时间，每年买酒的时间也就只有这个月。过了这个月，清平阙既不卖酒，也不卖戏，它就这样关着。谁来也不开，谁来也买不到酒。
　　谁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打什么主意，任凭一摞摞金元宝从远方赶来，却无缘得入。幸而平安里就是个吞噬元宝的地方，不管来的是金的银的，圆的方的扁的瘸的，它都有本事吸进去。远道而来一品美酒的人，哪怕没有尝到梨花笑，也会被平安里的桃花笑，杏花笑，李花笑灌得心满意足。然后醉生梦死，掏空口袋，直至生无分文被拖出店门。
　　这些都很寻常，然而不寻常的是，这是十五年来，沉香第一次走在大街上。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清风居，住在云栖山脚下。她所见到的，只有娘亲和几乎永远低头做事的丫环。
　　除了她娘亲，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从来没有。
　　她或许有尝试过和人说话，最终都放弃了，终于还是没有人和她说话。
　　所以当在清平阙休养了半月终于好起来的沉香和丹青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几乎难以置信。原来书上所写的车水马龙，朱楼绣户竟然都是真的。从前她问过娘亲，娘亲说世上是有的，但娘亲从未说哪里有。如今蓦然见到了，一时竟哑然不知如何问起。
　　罗衢长街，珠玉的，金石的饰物如数堆积，血色罗裙，翠色锦绣成山叠起。食物更是无法形容，红的晶亮的山果穿在竹签上，煞是好看。黄的剔透的糖浆画出了老虎凤凰。丹青买了糖葫芦和糖人，沉香却只碌碌地看着丹青，不敢动口。这不是她所知道的食物的样子。然而还是塞进了嘴里，甜甜的糖浆融在嘴里，才吃过一次，就已经馋上了。
　　两个人晃进了绸缎庄，对的，他们是来买衣服的。沉香这些天一直穿着半夏的衣服，这些天也哭过，也梦到娘亲，梦到那场大火，但有丹青这个顽劣童在，她如何能难过起来。
　　刚一痊愈，丹青就央着景天姑姑，带沉香出来。此刻丹青望着一色优良上乘的丝绸，对沉香说“随便选吧。”说完就去拨弄店里的鹦鹉。
　　伙计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又是夸料子，又是夸沉香。“姑娘肤白，穿桃红的好看。”“姑娘身段好，这匹水绿的不穿在姑娘身上实在可惜了。”“那匹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料子，前儿风月楼的凤仙姑娘来了，带了好几匹走呢。”
　　沉香也不管伙计说什么，分几回抱了许多扔在柜上，学着丹青的样子说，这些，我要了。然后挑眉，望着丹青，放佛在说，怎么样，我也会买东西。
　　伙计喜得无可无不可，一边招呼另一个伙计算钱，一边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夸赞姑娘好眼力，是要银票结呢，还是银子。沉香转过头看丹青，丹青早在旁边笑弯了腰。老板会意，轻声轻气地问，公子是银票结呢还是银子。鹦鹉也跟着说“公子银票结呢，还是银子。”这下轮到沉香笑了，想不到这小小鸟儿，还会说话。
　　丹青轻嘘了声口哨，鹦鹉也嘘口哨。丹青在一堆布匹中挑了几匹，然后望着伙计说，这些。伙计登时犯难问：“公子不喜欢这几匹？”
　　“喜欢。”
　　“拿公子的意思是——？”伙计一张脸皱成了麻花，声音轻飘飘的。
　　“这些我都不要。”
　　“可是这——”伙计还欲说什么。丹青把钱袋子一扔，然后抱着布匹拉着沉香走出绸缎庄，然后七拐八拐进了裁缝店。丹青把料子摆在那里，然后说，请先生给这位姑娘裁两身衣服。那先生看了看沉香，也不量身，也不记录，只说，“麻烦姑娘转过身去，老朽给姑娘量下尺寸。”
　　沉香看向丹青，丹青使了个眼色，沉香也就乖乖转过身去了。
　　“三天后过来取衣服。”
　　“谢了。”丹青又拉着沉香出了门。好不容易松开，沉香终于有机会问：“为什么不买我拿的布匹。”
　　“你拿那么多，我哪里付的起。”
　　“可是我看到你身上还有许多铜板。”
　　“铜板？这个不是用铜板买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可是我看到你是用铜板的啊。”是的，她看到了，丹青用两个铜板买了两个糖葫芦，又用两个铜板买了两个糖人。
　　“这个得用一大堆铜板，所以要用银子。”
　　“你是说一大堆铜板等于一个银子？”
　　“可以这么说吧。”
　　沉香还在盘算着丹青又把她拉到另一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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