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夜绮谭

　　萝恰在看新生名单。

　　名单照旧是翠绿色墨水写就，印在质地厚重的羊皮纸上，拉下长长一串妖精文字。萝恰在属于深海妖精的那一栏里找到了自己，甚至还在杀戮妖精里看到了自己上辈子的同窗朋友的名字。

　　但是，没有“桀德”。

　　她在找桀德。这个名字属于她上辈子最好的伙伴。他本应该出现在炽火妖精的队列里。

　　桀德是个不长的音节，就像一个感叹词那样短促；用妖精文字写出来有点像英文的“JOKER”。“JOKER”的“O”应该更扁、也更突出，看上去像一张笑开了的嘴。

　　事实上桀德的确不负“JOKER”称号。他热情又浪漫，简直是学院公认的魅力之王。现在想起桀德，他红得艳丽却削得极短的发、高挺而有点翘的鼻子、咧开嘴时候生动又散漫的笑容还会在她眼前忽闪。

　　但是这一届新生名单里没有桀德。

　　“也许是名字太短，我没有看到呢？”萝恰这样安慰自己，她一向是不太仔细的。

　　但是很快，希望再次落空了。

　　第二遍也没有。

　　她已经站在名单前太久了。为了不打扰到后面的学生，她站到了人群的后面，踮起脚尖，费力地开始搜寻第三遍。

　　没有，还是没有。桀德像活在她上辈子的梦境里的一个人。阳光一照，他连同他带来的美好记忆就像临到期限的小美人鱼一样变成泡影了。

　　萝恰低下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不看也知道红彤彤的，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落泪了。

　　“听说……黎明乡……”
　　“欸？真的？”

　　两个抱着校服的新生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往名单上张望。萝恰注意到了他们校服上的暗红腰带；她往那边挪了几步，竖起耳朵。

　　黎明乡，是桀德的故乡。

　　“真的啊……我们家都被波及了，这水太大了，一个乡都被淹得差不多啦——听说他们乡现在组织大家在修房屋呢。”

　　“还好我是乘列尼兽来的，”那是一种尾巴带火、浑身通红的飞行坐骑，“那地儿啊，现在只剩芬尼龟了，要坐那个来，我早夭折在半道上啦。”

　　洪水、修房屋、芬尼龟……萝恰一下子明白了。会不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桀德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报名机会呢？又或许他现在还在路上；但夜莺的规矩可是十分严格的啊！

　　萝恰因为这个合情合理的猜测，心里更加低落。一场不可预知的意外导致两个本该成为好朋友的人无法相遇了，也许她有一天该去黎明乡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桀德呢。

　　草草收拾好了心情，萝恰抱着校服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

　　……

　　深海妖精们的宿舍在真知湖底。

　　真知湖里的宿舍建筑群都在外头加上了透明“玻璃”罩，它们看上去像玻璃，但刚硬百倍的质感使它们在鱼群偶尔兴致大发的撞击下安然无恙。学生们像置身海洋馆内、展示柜外，各种各样的深海生物们围绕着它们。

　　萝恰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每一间宿舍都是贝壳形状，它们现在紧闭着撬也撬不开的嘴巴。萝恰把钥匙伸进“大贝壳”中央的圆孔，它就像炫耀珍珠一样向主人展示开自己柔软的内里。

　　宿舍是三人间，三张小床，三张桌子。此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大圆桌靠在墙角。银鲛珠尽职尽责地散发着光亮。

　　已经有人来了。

　　窗台边靠着一位姑娘，她抱着胸在看另一个圆脸小女孩为她铺床——那床幔富丽得一看就是贵族品位。至于这姑娘……即使见多了漂亮的女孩子，萝恰还是忍不住惊讶。

　　她的皮肤是深色的，美妙又很少见的古铜。她看上去就是一副标准的大小姐派头，眉弓深邃，眼角也向上扬，有一种光彩四射的张扬傲慢。

　　萝恰在心里暗暗觉得她像个迪拜公主……

　　这在珠光里像涂了橄榄油一样迷人的闪亮皮肤，在深海里可不常见呢。

　　萝恰可以说是羡慕极了！

　　她主动和新室友打招呼：“你们好！我是来自温泉酒乡的萝恰，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那个在帮她铺床的小姑娘转过身来，她看上去有点微胖，但是丰腴得可爱，鼻尖上还有两颗雀斑——这让萝恰觉得很亲切——桀德脸上也有。

　　小姑娘的名字叫“玛姬”。她说话声音很小，说完就转过去继续收拾了。

　　大小姐则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她仅仅从鼻腔或者是喉咙里挤出一声响亮的哼音(其实萝恰觉得听起来像极了月光)，视线从萝恰头顶平移过去，盯住了墙壁边的一点浮尘。

　　“……”

　　萝恰挠了挠头，并没有生气。事实上她很善于跟这样的贵族大小姐相处。上辈子她也经受过杀戮妖精里那些脾气暴躁的小公主们的嘲笑，但是她们心地不坏，慢慢的也相处愉快起来。

　　她都是活过一辈子的人啦，就应该对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多点包容。

　　萝恰在心里老气横秋地想。

　　她出门没带什么东西，全副行装都在双肩包里。几套衣服，洗白白的崭新床单(还带着些许阳光味道呢^_^)……

　　更多的是一些美丽又稀奇无比的小物件。

　　她就像哆啦A梦一样不停从“口袋”里掏出东西，连刚才眼里只有灰尘的大小姐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

　　这位贵族小姐眼睁睁看着她把印有许多小独角兽的床单铺上去，它整体是花色缤纷的，在银鲛珠的光辉里还带着细不可察的金闪。

　　还有雕刻精美的小鼻烟壶样的东西，它是凝固厚朴的紫蓝色。矮人手工小烟花筒，吃空了一样的巨赤尾鱼骷髅模型，挂在床头的安眠水滴，贝壳砂时计，还有做成早开玫瑰式样的小香薰……

　　小香薰里面没有香料。萝恰都打算好了，她在学校里做兼职能得到魔豆：那是便宜又好闻的自然香料，一点也不浪费。

　　不知道什么时候，玛姬也收拾好了，她站在大小姐边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萝恰哼着歌，轻轻松松把原来简陋的一床一桌，布置成了超级浪漫梦幻的童话空间。

　　萝恰回头的时候，大小姐早就把目光移开了。她正蹙着眉毛看自己的那点地儿。

　　它们被收拾之后显得整洁无比，但同时也华美空旷。除了优雅床幔、一尘不染的白床单、和桌上复杂的海底城拼图和大部头精装书之外再无其他。

　　玛姬此刻涨红了脸，看着萝恰的眼神就有点崇拜。试问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布置呢？

　　萝恰被她看得也有点脸红。

　　毕竟她是有着多年住校经验的人呐！

　　收拾好以后傍晚将至。萝恰换好了校服——校服口袋里用小别针别住的课表被她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一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礼貌地问了一句：“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大厅吗？”

　　新生们傍晚会在大厅集合。吃饭、聊天、顺便听一听校长演讲。

　　大小姐依然抱胸站着。玛姬看了一眼大小姐，忙对萝恰摆手说“等下会和梅塔小姐一起走”。

　　原来大小姐叫梅塔。

　　挺可爱的名字呀！

　　萝恰摆了摆手，低头把蓝腰带系成一个蝴蝶结，往大厅去了。

　　……

　　妖精大厅。

　　大堂的灯火似乎永远通明，硕大的银鲛珠左右摆了整整两排，石墙上还悬挂着火把：它们看上去也旺盛得从未熄灭过一样。但最令人瞩目的不是灯火，任谁进来，都会第一眼就看到大堂正中央的那棵树！

　　它看上去简直顶天立地！足有十七八个妖精幼崽的身体围起来那么粗！

　　它取代了中心柱，枝叶还在蓬勃地往天花板上洞开的彩色窗户延伸，它一部分新长的树冠已经轻而易举地从天花板突破，并且继续生长，直入云霄。

　　树的每一根枝条都柔软而分明，枝叶的末梢挂着南瓜大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就像许多盏小灯笼，现在都看似有点羞涩地垂着脑袋。

　　萝恰知道这是妖精里的圣树。它就长在妖精学院，就在室内，就在这里。它的体内是不计其数的妖精核心，然而核心们现在还是一群蛰伏起来的小光点。

　　终于所有新生都在围着圣树的餐桌前落座。他们中的一些已经等了好一会，此刻已经从惊叹慢慢变成百无聊赖。在他们的前方，台阶上空无一人。

　　校长先生迟到了。

　　大厅中央的圣树依旧很安静。但它的枝条显然已经产生了某些微妙变化。它们从四面八方慢慢下垂，下垂……然后低到了孩子们用餐的桌面。等到每一个孩子面前都垂下了一根枝条的时候，它们突然灵活起来，像张开爪子一样猛地叩响了桌面！

　　“哇——！！”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又一次响起来了。孩子们面前突然变出了丰富的晚餐！

　　看起来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哈利波特似的。萝恰低头仔仔细细把她的餐具擦了一遍，然后开始享用酒浸果酱布丁和地狱犬浓汤。

　　枝条们在新生用餐时开始捣乱了。手足无措的孩子们不得不挥舞着刀叉把它们拂开，或者只能尖叫着看着这些有些鲁莽的细长家伙一头扎进他们的汤里。

　　只有萝恰的地盘干干净净。

　　在她面前本来有一根枝条，但也只是蘸了蘸布丁上的酒渍。萝恰干脆把整个布丁都推过去送给它玩，它就笨拙地戳着那个布丁玩了好一会。等吸干净酒渍后，它也就无趣地挪开，寻找新的骚扰对象去了。

　　在萝恰开始喝她的地狱犬浓汤的时候，边上红着脸想凑过来搭话的男孩都默默离她远了一点。

　　萝恰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又喝下一口。实际上她很能理解这道汤不受欢迎的原因，它看上去是黑糊糊、黏不拉几、极其诡异的一团……

　　但它的确是在恶魔里流行的少见美味！萝恰记得上辈子的杀戮妖精同伴们有几位也格外喜欢这个。

　　喝起来感觉有晚夏十分成熟的椰子味道呢！

　　萝恰舔了舔勺子，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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