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歌

作者:大漠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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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翅蝶(1)


      1
      中洲西北部的塞外之地,朔风凛冽,沙石遍野。
      此时正值三月,本该绿叶新发,可这地界里的春天似乎要晚来许多,天地间一片冰冷萧瑟。一间矮屋孤零零立在沙石尽头,屋顶一杆红色旗子恁地招摇惹眼,似这荒凉里的一处灯塔,让人远远望见,便有了丝温暖的希望。
      那穿灰衣的少年正蹲坐在矮屋门口,长手长足,打扮怪异,自右肩到左腰斜搭着一条白色狐尾,胸前佩着一串各式各样的虫子干尸,蝎子蜈蚣大蜘蛛,净是些颜色艳丽的毒物。他的长相十足俊美,两边唇角略微上翘,即使不说话也似在笑着。
      此时,远处正快步走来的少女让他立时起身迎了过去,一边叫着“末儿”一边从胸口里掏出个核桃大小的东西。那小东西在他掌心里吱吱地叫着,像只善偷粮的小鼠。
      “我新挖到的魂虫。”少年将魂虫递过去,见她匆忙忙收好,紧张地和他告别,“阿克,我得走了,魂巫最近心情不好,被她发现我偷溜出来,你要遭殃的。”
      “我不怕那老妖婆。”少年跳着脚,却见少女嗔怒的样子,于是收了急躁,挠挠那头深棕的长发,“那好,你不在时我多帮你挖几只魂虫便是。”
      末儿的身影慢慢隐没进荒凉的视野尽头,少年便像只小狗一样蹲坐在了地上,双手扒动,竟迅速地消失在地表,门口堆起一摊颜色略深的新土。
      阿克已潜进了地底,循着吱吱声遁行了数百米,眼见前面几十个绿莹莹的光点正伏在一具尸骨上,如大个头的萤火虫绕着一株枯木起舞。似觉察到阿克沙沙的脚步声,那群光点忽悠一下散了开去,他取下脖子上的百虫链子丢过去,那链子上的蝎子蜘蛛竟都活过来,展开各自武器,将那点未来得及逃掉的绿光困在中央。一阵细细的吱吱声,它挣扎了几回,却敌不过蝎尾珠网,光芒渐渐淡去熄灭,变成个核桃大小的小虫,褐色的甲克上是瓢虫一样的白色斑点。
      “小魂虫,别逃啦,乖乖跟我去见末儿吧。”阿克将那只委屈的魂虫装进罐子里。
      这些魂虫靠着吸食尸体上的残魂为生,所以大多出现在墓穴中。这种虫子轻易不会被人捕获,但若人以鲜活灵魂喂养,它便会尊奉其为主人,跟随左右为其所用。
      阿克凑近过去看了看那具尸骨,似乎死得并不久,虽然皮肉内脏都已全无,但摸上去骨头仍是湿润的。这附近食腐肉的毒虫很多,尸体下葬不过三五天便只剩骸骨也是常事。只是,最近地下的尸骨似乎骤然多了起来。阿克仔细端详了几眼,从盆骨与牙齿来看,应该是个少女。
      他是挖尸人,本应取几块上好人骨去骨市卖了,可他自打跟老疯子学了这掘地挖尸的技艺之后,统共也没带回过几块骨头,倒是对那些围着尸体打转的毒虫们最感兴趣。而认识了末儿之后,似乎捕捉魂虫便成了他来到地下的唯一目的。
      阿克戴好那条百虫链子,赶回家给老疯子做晚饭。
      老疯子虽然很早便有了这个绰号,但从前他并不疯。还是前年他带阿克去挖骨时挖到了一具完整的头骨,他细细摩挲着那头骨的每一寸,似万分激动,却忽然被那头骨咬了一口,然后他便真的疯了,整天痴痴呆呆坐在椅子里,时不时冒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阿克还记得那是一个女童的头骨,本已有人定了,说要在上面想满钻石,供奉给魂巫。可出了这件事之后,买家宁可舍了订金也不愿再收那块骨。阿克便将它埋在矮屋后面。
      “师傅,今天吃炖地鼠好不好?”阿克拎着一只野兔大小的肥硕动物冲屋里呆滞的人喊。
      广袤空旷的边塞,矮屋上升起一缕淡淡炊烟。大红的旗子飘摆着,似亦有着不歇的灵魂。

      2
      “魂巫大人!”末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她面前的红衣女子。
      “知道为什么要罚你吗?”这女子看样貌年不过四十,却有股赛须眉的霸气。她的气场是冷的,冷得让周遭的人无端便觉察到一股压迫感。
      “因为末儿辜负魂巫的厚望,没能将移魂术学好。”末儿虽是垂头跪着,可她的言语间仍旧透着冷静,“魂巫辛苦栽培末儿这么多年,末儿不争气,受到怎样的责罚都是应该的。”
      女子淡淡笑了下,不置可否。
      一女弟子在门外禀道,“魂巫大人,都备好了。”
      魂巫俯视着脚下略微一颤的少女,道,“末儿,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聪明,可我最厌恶的,也恰恰是你的聪明。”魂巫笑着,亲自搀起了末儿,挽着她的手臂,向流光潭走去。那样别扭的亲昵让人不觉脚步僵硬。
      一潭碧水被腾腾烟气拢得严实,潭边的岩石上备好了手指长短的银针,和一只凤尾样的染料盒子,五彩斑斓的色彩铺在羽毛形状的格子里,那染料似在烟气里闪着光。
      “你别当我不心疼,刺在你身,痛在我心。”魂巫执起银针,末儿已乖顺地褪了衣服伏在岩石上,裸出的后背已有大片彩色花纹,满满地占了整个脊背,似不成形的碟翅,而那残缺的碟尾处现在是一眼拳头大小的洞。黑漆漆,似能透过她的纤细腰肢望见内里的五脏。
      “末儿明白。即便是猫儿狗儿养了十六年也都会舍不得它死,魂巫将末儿带大,又怎么会不替末儿心疼。”
      魂巫执针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那针尾上系着根蛛丝一般透明的线,穿穿梭梭,正慢慢将那眼洞缝补上。她笑了下,继续将针穿过少女白如纸片的皮肤,缝合之后,又用银针蘸着彩色的染料一下下刺在疤痕上。她的动作慢而细致,翘着指,凝着专注的笑,好似在绣着一方绢。趴伏着的少女在这漫长的刺痛里一动不动地安静着,甚至不曾皱一下眉。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魂巫终于说。
      末儿起身,慢慢走向那片水雾深处,身体没进流光潭的水中,当她浮起时背上那半边蝶翅便闪耀出一片莹莹的光。单翅的燕尾蝶,似要从水中破天而飞。
      她背对着魂巫曲身道,“谢魂巫赐福。”
      魂巫已起身走出很远,将银针在掌中融成一只小巧的簪子,插进自己的发间,“这幅作品绣完了,我便再用不到你了。”
      魂巫的话她懂,若下次仍旧不能成功,师傅便再不会替她缝补伤口。她或许会和这枚银针一样,被融化掉,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
      末儿起身穿好衣服,数十只魂虫便从衣服的各个角落里吱吱钻了出来,用脑袋拱着她的手心额头,纷纷给她安慰。
      “我不痛。”她举头望向北方,虽然水雾弥漫,她仍清楚,那里有一只红色的小旗子在为她招展,阿克说过,只要这旗子在,他便仍在等她。每年的除夕,阿克都要爬到屋顶,将被风吹了一整年的残破旗子摘下来,然后问她一句:“跟我走吗?”她摇头,他便换上面新的旗子,开始新一年的等待。如此,已经重复了八年。
      而她和阿克,是一种别样的青梅竹马。
      那是八年前,他们在一片墓地里大打出手。夜色沉沉,稚嫩的拳脚互不相让,动作带起的朵朵磷火,像不甘寂寞的精灵在鬼魅人间淘气地蹦跳。
      “普通常人,和我抢这魂虫又有何用?!”女孩子终于拿到了那只核桃大小的魂虫,疑惑地瞪视着那怪里怪气的小小少年。却听他一吸鼻子,不屑地答道,“谁稀罕你的甲壳虫,我要的,是吸在它肚子下面的血蜘蛛。”
      女孩子低头仔细瞧了一眼,忽然大叫一声,撒手便把魂虫丢了出去,它缩成一个球在坟地里滚动着,身底下吸着的血蜘蛛掉了下来,半透明的身子好似一块剔透的血玉,背上轰一下四散出满地蜜蜂大小的蜘蛛崽子。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少年在手掌上抹了层粘稠液体,那液体散发出腥甜的气味,像一层浸了血的药膏。他将手掌小心摊平在地面上,那血蜘蛛连同一群小蜘蛛便蜂拥爬了上去,被黏在了掌心里。少年得意地站起身,却见女孩子紧张地拍打着周身。
      “喂,你们女孩子家功夫再好,也还是会怕这些多足小虫子啊。”他笑嘻嘻地将魂虫递过去,“收好了,一会儿它又该溜走了……别怕,蜘蛛都被我收伏了。”他对她伸了伸手掌,看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魂虫小心揣进了怀里。
      “谢谢你。”她说。
      “我叫阿克,”少年望着她,问,“你是住在那老妖婆三生宫里的魂女吧?”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少年在身后叫她,“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呢?”她顿了下脚步,然后轻轻回头,“我叫末儿,苏末儿。”继而迈开脚,朝着三生宫的方向而去。
      “我就住在那片戈壁的荒滩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阿克喊,“我会为你树一面红色的旗子,远远的就可以看得到。”“你若喜欢,我会帮你多捉几只魂虫……”他想了想补充道。
      磷光寂灭,夜色无边,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荒凉的冷风之中。
      一晃竟已八年,末儿偶尔借着出去寻找魂虫的机会会去找阿克,和他坐在矮屋门前,晒着太阳,吹着塞外豪放的风。也只有那样的时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自由和快乐。而大多数时间,他们只是一对隔空守望的星,三生宫和矮屋之间的荒凉大地,虽不遥远,却是那样的难以逾越。
      她这一生,都要被困在那座堂皇却阴冷的宫殿之中了。
      可是阿克,今年的除夕,你还会为我再换一面红旗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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